第十三章 天上神话,人间戏剧

“我也不知道,先生。”菲利斯一本正经地说,“这您得问国王莫顿他老人家了。”

公孙策哈哈大笑,又摸出两个钢镚,换了四本书走人。拿书时他瞟见盒子最底下压着块棕色皮革,像是钱包,也不觉得多么惊奇——在人流密集的贫民区,小孩常常兼职扒手。

公孙策忍着笑在心中说道:(有什么想说的,拂晓骑士?)

艾兰迪娅的回应平常得像在解说:(在王国民间,以国王莫顿为主人公的低俗故事层出不穷,这是编写者们为了博人眼球而常用的手段。)

(别这么正经行吗?)

司徒弈一直待在他旁边没走,这可怕的团长看上去是打算跟客人一起看戏了。他们没去戏台前,一并走到了帐篷中。

帐篷中的座位一圈圈排开,正中是一片特意空出来的场地。这场戏的观众不多,不过前排十来个孩子,和几个有空的年轻人。公孙策与司徒弈寻了个后排的座位坐下,不多时,帐篷内的烛光一齐熄了,一束聚光灯打下,照亮了走到剧场正中的人。那是一位年轻的绿发女子,穿着中性化的吊带裤与白衬衫,齐肩的中发显得知性。她手持一叠羊皮纸,在轻柔的伴奏中开始歌唱,以抒情诗般的歌词为观众们介绍着这部剧的背景。

简陋的道具随着她的歌唱一一吊着钢丝降下,位于最上方的是个太阳般抽象的圆轮。公孙策扫了几眼就明白过来,深感乏味。

(老掉牙的天轮啊……)

(你也可以称其为耳熟能详的传统神话。)

所谓天轮神话,是在各国文化中普遍存在的一类原始神话的统称。这类神话的共同点是存在一个至高无上的神明,拥有掌控世界的力量。在多神教中,祂是众神之首;在一神教中,祂是唯一的权力者,其余跟随者皆为祂的使徒或从者。

至高神往往生活在一个与人间隔绝的地方,以超脱肉体的,形而上的方式存在,像是某种精神亦或概念的纯粹化身。在帝国佛教中,那是诸佛居住的“净土”;在帝国传统神话中,那是无上的“三清天”或“大罗天”;而在北大陆盛行的圣十字教与王国国教中,那就是至高善神掌控的“天轮”。

北大陆的人们相信“天轮”是天堂的核心,它存在于比天更高的地方,发出一道道弧光照耀着地上的世界,就像是现实中的太阳。地上的人若是一生行善,就能在死后摆脱肉体桎梏升上天国,过上永恒的美好生活。天轮这一概念极具代表性,它兼具原始神话中常见的“天空”、“太阳”、“纯粹精神”与“至高权威”等意向,因而被选作了这一类神话的代名词。

(不为人所相信的神话还有什么意义?现在这玩意撑死也就当个文学创作素材,不会真有人信吧?)

(公孙先生,我很高兴能看到你以理性的态度对待神话传说。)

(你阴阳怪气?)

(不。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态度。)

场地中的绿发女子仍在以长歌歌颂至高善神的伟大,公孙策听了一阵,深感乏味。正如他在心中所说,天轮神话早已成为了文化模因而非真正的宗教,因为老百姓们虽朴实但不傻:巨龙现象过段时间就会出来一趟,神话中那些无所不能的至高神却从未在大地上行走过,信这教有什么用?要找个心理安慰我干嘛不去信灵央皇帝呢,起码人家号称真把巨龙打死过,打仗的时候皇帝也真上嘞。

于是为了保证存续,天轮神话不得不寻求世俗政权的庇佑。具体到王国,就是国王莫顿成了“至高善神护佑的地上圣王”,而当崇拜对象由神明转移到历史人物上时,纯粹的宗教也就不存在了。

公孙策揉了揉眼,看到乏味的开场歌总算结束,演员们一一上场,演起正戏。这戏说得是天轮下的几位天使争执不休,因为一位天使一意孤行,要把可怕的破灭带到人间。诸位天使一人站在舞台一角,为如何解决此事意见不一。人缘最好的天使充当信使,在同事们之间跑来又跑去,为传话费劲了功夫,累得满头大汗,像个小丑。

公孙策略一琢磨,笑了起来:“睿智通透的团长阁下,我自认明白了您的戏剧。这戏看似是说天上的天使,实则讽刺地上的政治。那些天使各执一词食古不化,留中间人四处奔波费尽口舌,一通忙活事态却未变化半分,岂不正是莫顿官场的现状?”

司徒弈将手掌一拍,笑道:“你这话说得分毫不差,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愚蠢无用的事件就从未有过不同!戏剧就是一件这般妙的好事情,台上的演员念着规定好的台词,台下的人却看到不一样的故事。告诉我,年轻人,你喜欢戏剧吗?”

公孙策想了想,说:“戏剧在我眼中只算寻常娱乐,并不区别于生活中其他种种。”

剧场中的戏剧渐入佳境,至高善神被这一切闹得头昏脑涨,祂亲自下场说服各位合作,却引得天使们抓起刀兵反抗。一时间剧场上尊贵的大人们打成一团,舞台下贫寒的孩子们大笑叫好。

司徒弈瞧着剧中喧闹,说道:“我尤为钟爱戏剧,远胜绘画、占卜与打斗!

一是剧中所演与台下所见并不一样,这一道理你先前已经明白。你所不知晓的另一道理,是戏剧便像这世上人们的生活。

剧中人人皆演着角色,现实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他人面前的一切言行,都均有着表演的味道,恰似在心中剧本上的对白,那一重重出于身份与环境的所有顾虑,可不正是我们扮演的角色?唯有孤身一人时,方能安心将实话吐露。可那时再真实的说话也是无用功……因为不再有人聆听,戏剧也就该要落幕。”

说这话时司徒弈注视着观众席上的孩童,像是另一个舞台上的戏子看着远方的观众。仿佛那些笑闹与评论都是与他无关的噪声,他只顾着把自己的这出戏唱好。公孙策心想这人该活得很孤独,没人愿意站在一个喜怒无常的强者身旁,他那恶劣的性格与悲观的世界观注定了他只能独自生活。

迟早有一天尘埃剧团会招不到人吧?那时还想演戏的司徒弈,恐怕只能在幕后摆弄几个木偶。

“团长您也演戏吗?”公孙策问。

司徒弈笑道:“我是个三流的剧本家,我是个不入流的戏子。我的演技太差,只能饰演龙套。这角色好处是总在故事的高潮处登台,坏处是几个照面就要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