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万字一更)

少年话音尚未完全落下,江城雪已经提起裙摆,往碧霄台的方向小跑而去了。

贺熙朝跟在她身后疾走,一时有些摸不准她的态度。但所有可能发生的阴谋,江城雪都应该有知情的权力。

于是他边走,边把自己的推测如竹筒倒豆子般悉数倒出来。

“我并非想要逾矩插手阿姐的终身大事,但这桩婚事并不像表面这么简单,阿姐万万不能答应。据我所知,摄政王他图谋不轨,他……”

言辞戛然而止。

少年深吸一口气,尝试着继续没说完的话。可不料,他再一次刚开口就蓦然顿住。

之后又启唇了许多次,但每回都是相同的结果,怎么也没法做到再多披露一个字,反倒是脸颊先憋出了红意。

那些话太难以启齿了。

要他如何能说得出口。

是说金明池企图劫持阿姐,用以换回大公主。还是说,他企图把阿姐丢上西秦单于的床榻。

……都太脏了。

纵然他觍着脸喊江城雪一声阿姐,但他始终都记得,江城雪是未出阁的姑娘,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合该不染尘泥,养尊处优。不应被这些污秽淫`乱玷污,哪怕只是玷污耳朵也不行。

江城雪半天没听到关键,不由地回头看他。

只见少年眼底眸光飘忽不定,纤长的睫羽垂下来也没能遮住其中愁色,倒是两颗小虎牙快把下唇咬出血印子。

突然,小郎君睁大眼睛,抬起头似乎打算豁出去了,一鼓作气说道:“总之——”

“我也是男子,我了解一个男子如果真心爱慕一位姑娘,真心想要求娶对方,绝对不是他那个样子的,公主千万别上他的当。”

他最终也只憋出这一句没太大说服力的话,高马尾耷拉着,整个人都泄气了几分。

江城雪脚步稍缓,望着他红到滴血的耳垂,嫣然失笑:“嗯,我知道。”

贺熙朝微微惊喜:“阿姐相信我说的话?”

江城雪不置可否。

她向来清楚金明池揣着何等腌臜心思,而今瞧身旁少年模样害羞,便料到他多半也猜到了一些。

仿佛是受到她的信任鼓舞,少年郎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试探着说道:“还有云相,也不太对劲。”

“这又从何说起?”江城雪反问。

少年道:“阿姐应当听说过,朝中人人都言云相从不插手与自身利益无关的杂事。他今晚却在宴上一反常态地维护公主,怎么看都不对劲。”

“像是……”他抿唇顿了顿,嗓音不由低了几分,“像是喜欢公主,与摄政王争风吃醋。”

闻言,江城雪心底蔑笑。

喜欢她,目前还算不太上。但不知不觉间捻风呷醋,素来是沦陷的伊始。

看来她这些日子的努力成效颇丰。

贺熙朝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把云雾敛和金明池列为心目中头号危险对象,双方的险恶程度不分伯仲。可他能够参透的,仅仅是金明池的计划,对于云雾敛的城府尚且一无所知。

纵使云雾敛的情意看似比金明池真诚一点,但总归也没安好心。

再添上一丝不为人知的隐秘私心作祟,催促他忍不住追问:“若哪天,换作云相请旨赐婚,阿姐会答应吗?”

江城雪想也不想就道:“自然不会。”

少年无声松出一口气,可吐气的神态刚做到一半倏然在唇边僵滞,凝到眉间堆作团团疑云。

云雾敛在庙堂外的名声比狠戾恣睢的金明池好得多,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是无数世家女子的深闺梦中人。若非相府言明不接待媒人,怕只怕上门说亲的红娘能排到城门外去。

思及此,他悄悄瞥了眼走在前头的人,却孰料不偏不倚正对上江城雪望来的目光。

乍然被抓包,他连忙心虚敛眸。

与此同时,清澈嗓音钻进耳廓。

“想问为什么?”

贺熙朝按耐不住好奇,点了点头。

“往简单了说,无非是不喜欢。”江城雪言简意赅,“如果往明白了说,那些经年手握生杀予夺的人,瞧着衣冠楚楚,受尽万人追捧。可谁又晓得,光鲜亮丽的皮囊下藏着怎样腌臜的灵魂。”

“若非必要,我绝不想沾染上那些东西。”

最后这一句,更像是感慨。

少年余下的半口气彻底舒了出来,他知道,江城雪便恍如那娇艳欲滴的玫瑰,看似清纯无害,实则倒刺尖利,永远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

“还有问题吗?”江城雪问他。

贺熙朝缓缓摇头:“没有了。”

“那好。”江城雪道,“我解了你这么多困惑,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

她沉声:“你为何会知道金明池的心思?”

贺熙朝随即便要说自己的身份其实不单纯是她以为的那样,又想说昭华公主叮嘱她务必提防金明池和云雾敛,是时候把原委和盘托出了。

可当他张嘴预言,脑海中猛然响起一道声音,像棒槌敲打梵钟发出的巨响,如警鸣一般将他已经到嘴边的话又拽回了嗓子眼里。

那道声音提醒他……

江城雪说:手握生杀予夺的人,衣冠楚楚。

他现在是京师司马都尉,从一品职官,仅次于丞相太尉,能轻易操纵他人的命运生死。

骁骑卫钦赐飞鱼服,銮戴飞鸿剑,风光无限鲜衣怒马,没有哪个将军比他更衣冠楚楚。

江城雪又说:那些人的灵魂实乃肮脏不堪。

肮脏不堪。

不堪。

不,他才没有。

“怎么不说话了?”江城雪朝他投去视线。

少年迎上她的目光,牵动起嘴角轻轻一笑:“公主知道的,我是骁骑卫嘛。”

昭华公主设立的骁骑卫明眼暗桩遍布京城。

朝中甚至有传闻,就算是官员夜里和妻妾说了句什么私房话,都逃不过骁骑卫的耳朵。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多少有一些办案视听手段,勘破旁人始料不及的内情也不稀奇。

说了这一路的话,两人正好走到碧霄台。江城雪拾级而上,身后的脚步轻响却不知何时消失了。她回头望去,看见贺熙朝仍站在阶下,似乎不准备回宴,面露疑惑。

“怎么不过来?”

“……”他总不能说一回去身份就会穿帮吧,少年抬起衣袖,指了指自己素色的中衣袍子,眉眼无奈,“我的官袍不慎脏了,这幅样子入席会被当成御前失仪的。”

“是本宫疏忽了。”江城雪点头了然,对他的话没有丝毫怀疑。

她又简单谢过少年及时给自己报信,而后一步步走向碧霄高台。

随着她越靠近楼宇,越能够听见透出重重殿门的响动吵闹异常。犹如西市菜市口砍价的老百姓,好话歹话没底线地往外蹦,甚至盖过了编钟乐声。

不用想也知道,能造出这般场面的,只有摄政王党和丞相党两派的附庸。

果不其然,当江城雪踩着躞蹀莲步走进大殿,抬眼便瞧见金明池和云雾敛坐在各自的席位上。一个将阴郁二字直接刻在了眉间,另一个面容虽平静,瞳色却黑得吓人,脸色都不太好。

而面色最难看的还要属瘫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身边掌印太监喊了几遍别再吵了,但皇权落魄,压根无人听从。

这晌,被忽视太久的昏君见着江城雪,恍如看到救星一样枯木逢春,立马朝她喊道:“二妹,你来得正好,朕刚巧有件事要问你。”

“皇兄请讲。”江城雪端作姿态,柔柔福身行礼。

江稷明忙不迭把手里这块滚烫的山芋丢出去:“摄政王刚刚倾露心意,向朕求娶你。”

“二妹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自打江城雪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大殿内你来我往的争执便消停不少。其中有期待她回应的,也不乏有人借此机会一睹这张与昭华公主同样相貌的姿容。

江城雪闻言,不禁转头看向金明池。

像是乍然听说此事,她眼底盛满了浓淡相宜的错愕,显得恰到好处。而当触及金明池深不可测的视线,她又像受惊的小猫仓惶闪躲。

江城雪朱唇轻启,嗫喏的声音虽低,却格外坚定:“皇兄,我可以拒绝的对吧。”

“……啊?”江稷明预料之外地愣住。

在江稷明眼里,婚事问题说到底无非是睡觉问题,男才女貌图个乐子就成。哪怕觉得不尽兴,大不了往后再各自纳妾养面首便是,又没有坏处,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他就是吃准这个,才公然询问江城雪意思。现在可好,金明池这边认定长兄如父,天子圣命,直接下旨便行,毋须再议。云雾敛那边则坚持觉得,昭华公主于国有功,应当遵从她的心愿。

山芋又重新回到他手里,并且更烫了。

江稷明苦着脸,拿不定主意只能干涩反问:“……为何?”

“臣妹近日读了一首诗: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江城雪道,“臣妹只是一介小女子,不似昭华姐姐巾帼不让须眉,安定社稷。平生所求,不过是寻得两情相悦的郎君,一生一世。”

“皇兄,我可以拒绝的,对吗?”她又问了一遍,如雪肌肤沁着胭脂般的薄粉色,眼波盈盈潋滟,我见犹怜。

江稷明不敢直视她,于是看向金明池。

仍旧是那副不罢休的阵仗。

他也想知道,应该是可以拒绝的对吧。

昏君那塞满美酒美色和仙道长生的脑子大抵从未转得这般快过,但他转来转去最终也只是呵呵讪笑两声,问了句:“那么二妹心悦何人?”

“皇兄?”江城雪瞪大眼眸惊诧不已。

她贝齿轻轻咬住下唇,手指紧张地绞弄着袖中丝帕,将女儿家的难为情演绎得淋漓尽致。又羞愤交加地看着江稷明,盼他能收回这句话。

但显然昏君的脑回路领会不到她的意思,江城雪百般无助之下,眼睫轻颤,目光闪烁着落到了云雾敛的身上。

她杏眸湿漉更甚,眼尾拖出点点胭红,娇俏动人又楚楚可怜得紧。

云雾敛呼吸一滞,心跳不受控地砰砰直跳。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找回情绪的掌控权,脑中只有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