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那边的酒保想来也闲得慌,顺口答道:“十七了。”

那客人怔怔地抬起眼。那酒保向他脸上看去——这客人每日到这酒肆来饮酒,从旦至夜,直到打烊才回去,已有数日了。他不由不对他添上几分好奇,偏那客人嘴紧,一张弧型的唇一直紧紧地抿着,让一向爱多话的酒保都在他面前问不出话来。这时只见那客人抬起的脸上神情怔怔的,全不由脑子思量,两行清泪就已从他的颊上流了下来——十七了,我等你已不只是三天,而已经过了三个三天,可你、依旧没来,依旧没来……

那客人皮肤像是秋后经了霜的小麦的颜色。眉很长,并不斜飞入鬓,而是成个一字,眉尖微挑,显得沉静而又生动。他眼并不大、细细长长,下面则是一只悬胆似的长鼻,鼻下的唇依旧紧紧地抿着。就是他不说,酒保也知他必有他自己的伤心事。可看着这么一个标挺的、典型关中样貌的小伙儿猛地在自己一句话后就怔怔地流下泪来,那酒保还是不由一呆:这样的人,只怕不是惯常在人前落泪的吧?那酒保心里动了丝怜惜,想上前拍拍那小伙子的肩,安慰几句。可一见到他那么高挑挑的身材上瘦硬硬的肩膀,就觉得不好轻易冒犯的了,只细眼把那小伙儿重新仔细打量着。只见他一身衣衫想来已多日没换,上面轻尘夹杂着些这些日子来手抖杯倾时落下的酒痕,更添潦倒之味。半晌,只听那年轻客人喉里发出几声轻咳,一声声清苦,咳得他的眉头都蹙成了一团。

那年轻人咳了一会儿,似乎有动于心,口里轻轻念道:

向人含笑背人咳,小恙轻随懒自呵,唯有相思曾是病,细雨青衫掩旧疴。

门外的天景似乎也应了他的心意,碧青的天上云色忽重,铅沉沉的,早起就聚集起来的雨意这时更浓了,把从头几天来都憋着的沉郁化做丝丝细雨飘洒了下来。一时店内店外,只听得窸窸窣窣,像一柄毛刷轻轻地刷过檐瓦,刷得那店伙心里也升起一丝凄凉来。

猛听得门外有马嘶蹄响。店伙抬眼向外望去,却见丝丝细雨中,两匹骢马一路踏着碎步小跑过来。除了贵家富户,少见有人这么不爱惜牲口的了。那两匹马儿也果然名贵,那店伙一奇,没想今天倒还真有客。他本闲得慌,上前就给客人打帘子,那两匹马上的客人已下了马。两人身材都颇为雄健,一步步走来,只听那脚步声,就觉得下盘沉稳已极。他两人手里都还攥着马鞭子,那鞭柄上都镶得有珠饰,那店伙眼一亮。只见那两个客人一个头上还戴着巾冠,只上面镶的玉让人一望之下,就知所值不菲,另一个手上却戴着大大的翡翠搬指,极为打眼。

那店伙的眼里已先笑了出来。那两人却根本没看到他存在似的,昂首阔步地进了门,自找了一张桌子座下了,却正对着先前那客人的面。那客人泪痕已干,这时倒并没在意来人,一双眼却盯着店中木柱上的两块竖牌。只见那两块乌漆牌子桐油漆就,木纹隐裂,上面的油漆也有些炸裂,看来是有些年头了。牌子上一书“退酤”,一书“治觞”,字写得很好,刻得也是大佳,倒让人想不到在这么个偏远小店里还有如此绝佳的笔意。

那两个客人却不似先前这客人的简净,只要一壶白酒就算了,他们把五香牛肉、风枯凤爪、以及鹿脯酥酪,凡这小店里拿得出的最好的吃食都叫了个遍。他两人却并不在意吃食,只顾说笑。却听一人先笑道:“揽子村那个董先林还自称什么技击名家,说什么擒拿锁喉之术独步关中,就凭他那两手艺业还敢开馆授徒。最让人耐不住的是他还敢臧否天下人物,说及洛阳一地,连龙门异、白马僧都不放在眼里。到底是祝大哥爽利,三招之内,拿住了他的擒拿手,锁住了他自家个儿的喉,看他以后还敢胡吹什么大气?祝大哥当时只要手上加一点劲,怕不要就此废了他五指关节,让以后他再也不用出来混了。”

旁边那人貌若谦恭地笑了笑,眼睛却若有意若无意向那先在座的客人瞟了一眼:“咱兄弟现在已不是身在江湖了,既入了王府,多少也要守点王府的规矩。王爷为人谦和,虽有人嘲讽他府中护卫,他多半也一笑了之,咱也不好太违了王爷之意。要不我也不出手了,今日不过是顺便,连带给那些虚名太盛的人瞧瞧——人光有些虚名是算不了什么的,随便什么乡村武师说起来也自称技击名家,我是要他们看看,真正的玩意儿是什么样的。”

说着,他又若有意若无意地向那半趴在桌上的客人看了一眼,眼光里大有挑逗的意味。偏那客人听了他们的话,根本就没动兴致,看也没看上他一眼,不由不叫他大生遗憾。倒是那酒保听了吓得张大了嘴——周先林?那在洛阳城也允称一等一的名武师了,就是门人弟子,在外面叫得上字号的也颇有几个,居然三招之内就被人破了他看家的玩意儿?那酒保欲待不信,偏那两个客人虽似玩笑间提及,却似顶顶当真的,不由他不一擦额头冷汗,心道:今日的客人可难招呼,得罪了这两个看来不是耍的。他们还说什么王府,难道是指……

他这里正想着,门外却忽传来一声忧急地呼叫:“韩大哥,韩公子,你在吗?你是在这儿吗?”

那是一个小孩儿的声音,声音里甚或都有了一丝哭腔。然后那小孩儿忽一声欢叫:“马儿,马儿!斑骓,是斑骓!韩大哥你果然在这里!”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五官生得极清晰爽利的小孩儿已一掀帘就奔了进来。看见那独坐的客人,似快沉入江水时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欢呼一声,一头就向那客人怀里扎去。

只听那年轻客人叹了一口气,伸指兜起那孩子的下颏,轻叹道:“小计,你又怎么了?”

那孩子把头埋进他怀里,脸上久寻才获的笑意顿敛,跟着马上泪水模糊起来。这时他一张小脸儿被韩锷兜起,脸上全是泪痕斑斑。只听他哭道:“韩大哥,有人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