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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方柠的手无意间碰到了韩锷的肩头,韩锷痛得一闪。杜方柠一惊:“你受伤了?”韩锷默然点头。杜方柠已坐起身,一伸手,利落地就剥开了韩锷的上衣,让他一身晒得古铜色的肌体在沙漠中袒呈开来。她看着韩锷自己裹扎的伤口,眉头一皱:“这裹得算是什么!”说着,三下两下,就拆除了韩锷身上的绷带。那绷带下的血已干结,韩锷身子轻轻的有些颤。杜方柠知道他痛,可手下不软,只是眉尖随着每一下撕扯都轻轻地跳着。她把绷带撕开后,看了一眼伤口,口里忿然道:“洞空刃——大漠王?”

韩锷一回脸,只见一点煞气从她脸上腾开,那煞气一闪即隐,韩锷知道:这下,自己的这个方柠是打心眼里恨上那大漠王了。她的恨不会如普通女子般的娇弱,她杜方柠的恨是会拔刀溅血的!只听杜方柠道:“别动,有些地方怕会长腐肉,我给你挑开。”说着,她牙一咬,掏出一把短匕来。定定地看着韩锷的伤口,几下挑落后,那已微结合的痂与肉就在她匕下翻出新鲜来。杜方柠的手没抖,可眼里全是痛,她身子一腾。已跃到自己马边,掏出一革囊酒,重跃回韩锷身边,拨开口就一倒。

韩锷身子被刺激得一激灵,却听杜方柠道:“忍着点,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发烧了。”说着,她极快的从怀中掏出一瓶金创药,一只手拧开盖,一撒就撒在韩锷肩头上。然后双指连点,止他血脉,又把从马身上掏出的一束白绢细密而紧地缠在韩锷肩上。她一甩脸,把脸上那多出的一滴水滴甩开,口里怒道:“好你个——大、漠、王!”

她的身子轻颤,手里却已把韩锷的肩头裹扎好。韩锷怕她气坏了身子——他知方柠是极爱生气的,而且,她的怒一向是极认真的,伸出一手揽住了她的腰,要岔开她的怒气道:“你怎么料定我是向哪个方向走的?”

杜方柠看了他一眼,眉间一笑,人已静了下来。“那天我们在房顶提及羌戎可能内乱时,其实我就知道了你的打算。”

韩锷静静地望着她。相知是什么?相知也就是这样吧?杜方柠忽让他万难防备地打了他脸上一巴掌,怒道:“你当我是什么?——我知道你不耐那些尘世冗杂,利益争斗,也不想为虎作伥。更无意于什么三州防御使的头衔,想凭一剑之利,刺杀那羌戎王于青草湖,因为只有他才可以平定羌戎内乱。你审时度势,想只要他一死塞上危局立解,我会不明白你的打算?”

“——但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寂寞深闺极需要安慰的少妇?给我一晚的华灿就让我可以安心的终生回忆?你欺负了人就想这么走开?……把自己装成一个男人一个大侠?你别把我杜方柠当做只会躺在床上想男人的女人!嘿嘿,那青草湖之行,虽千险万险,但你即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别以为你一支长庚有什么不得了了不起,我索女方柠的名头可还未见得弱过你去!那青草湖,要去的话,就你我同去。要是不去,大家别去!你别想就这么把我甩开。”她一翻怒气发作完毕,见到韩锷呆呆的样子,那看着自己的眼神不知是爱是怜,是敬是慕。刚才那下打他打得有些重了,只见韩锷左半边脸上还都是指印,她脸上倏忽间又不由转色一笑,抱膝坐在了韩锷身边。韩锷也总弄不清她的脸色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只听她口里低声唱道:“莫笑男装易女妆,独眠人起合欢床。红颜岂甘薄命误?青山谁披苎罗裳。呢语鬓边唇飞度,鸣镝战罢指生凉。我自含娇君怀刃,旖旎江湖岁月长……”

韩锷只觉得唱着歌的她当真是娇婉英飒,纵世间有千千万万女子,加在一起,在他心中,也断及不上她的一颦一笑。他把脸儿向她颊边凑去,启齿轻轻噙咬住她散乱的鬓发……呢语鬓边唇飞度……

险恶生平,绮笑歌底,所谓幸福,也就是这样了吧?也无过这样了……

一路上,杜方柠仔细地跟韩锷讲起他走后她是如何料理的十五城中事物的。——其实韩锷走前把自己手里的一大摊事已交代清楚:连城骑有高勇操持,只要羌戎暂时不来相犯,料也没什么大碍;十五城中的事,他已上报朝廷,请升库赞为宣抚副使。任命不日即下,以库赞之能,料来也可以担当;他还专门曾留信给朴厄绯——无论他对她观感如何,也知她算得上一个机智多谋的奇女子,且彼此利益相合,托她照应一些十五城间的来往与高勇与库赞照应不到之处;走以前,他还专门合古超卓长谈了一晚,交待了塞上时局。古超卓虽人在仆射堂与东宫的博弈之局中,但还是个有担当的人物,两人也相互颇为推许。杜方柠笑道:“我虽已料到你有这一走,但真的有好多杂事要办,一时都处理不过来。好在,我前些日子已传书叫人前来相帮,不到半个月,人只怕也就到了,我细细地写了封长信留下。居延与伊吾之事,咱们倒也不必太挂怀了。”

然后她抬起头:“只是,十五城目下虽得暂安,却只不过是刀尖上的平静。只要羌戎王平息内乱,他的势力只怕较先前犹盛。那时,不只十五城,只怕就是王横海将军那一边,都不免危如累卵。”

韩锷静静道:“据传乌毕汗英姿天纵。有他在一日,羌戎之势必盛,而我边塞必难得平静。”杜方柠道:“所以你要刺杀?”韩锷默然不语,半晌才道:“你知道青草湖边该聚的有多少羌戎人马?”

杜方柠微微一笑:“最少有一、二十万吧?”韩锷看她一眼,没有说话。杜方柠已曼声道:“不过,别劝我别去。”她口角含着笑,当真有一种‘视死忽如归’的情味。只听她低声道:“也许,死,才是你我最终可以获得的一个最好的了局。”韩锷虽心肠冷硬,本抱着九死之心,这时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酸。却听杜方柠笑道:“锷,你其实还是脱不了孩子脾气,总以为这世上总有些不得不做的‘大事’。但好像,男人们都是这样了,我就陪你一起完成这件你的心愿吧。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好像终于可以说是跟我们的东宫一党与城南姓并无相关。东宫太子求的只是边塞暂得平静,他们上上下下可以争续争夺,苟且偷安。以前那些事,无论表面上说起来我是怎么帮你,只怕你心里也怀疑我是有私心的。”

她仰起头:“但这剑斩天狼的一事,就算我唯一一次,为你一人而做的吧。”韩锷心中感动,握住了她的手。两人默默无语,心里都情知这一去当真九死一生。身边暮色苍凉,太阳落尽了,却有一点温柔久久不散。

他二人因韩锷的伤,情知大漠王可能还在追袭,所以一路上并不急赶,反兜兜转转,尽在沙漠中兜着圈子。旷野荒凉,好在两人都是江湖儿女,夜寒霜重都还无碍。而每到深宵,星斗撒天时,这荒凉沙漠里缠绵而起的温柔却让人格外感怀。杜方柠每于韩锷轻轻嘶吼间、在他努力耸动中的身形下,升起一颊一脸的轻红,那红就有如大漠荒花,荒凉而华灿。映刻在韩锷心里,却成为他这一生最不羁的野艳。

而这荒凉的大漠里,生死危逼间,即将图谋的大事与从前所有操持的生路的空隙,突然就空出了这大一段空白,他们两人好像终于被还原成了两个最平常的男女——无所系挂,无所担负,而只有相伴,只有那倾心一欢。身体真是一样美好的事物,尤其在那粗粝的沙子作为底衬时。在两人的手底,他们光滑着彼此的光滑,温热着彼此的温热。平坦坦的黄沙,一望无垠,起伏两缓。但只要有人,只要年轻,就可以突兀起你的欲念。凹陷就我的容纳,填充着所有的空虚,塞满彼此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