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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校对版] 九指书魔 2295 字 2023-03-20

过了好一会儿,他觉得缓过点精气神儿来,这才又低低地道:“督公,我知道您爱惜人才,可他这会儿就如此精明狠毒,将来要是使坏使到您的头上……督公,养虎为患,可要三思啊。”

郭书荣华没有回答,站起身来,凭窗眺望。像有蒸笼突然掀开般,一片雾正在江面掠水远去,近岸处,半枯的苇草凶猛地摇动着——那是一种足陷地狱并想挣扎逃离的凶猛,它们泥足深陷,呜呜嘤嘤,苍老如病,仿佛体内由大地母亲赐予的血液正被快速地抽回、剥夺去。而江面,雾去后是一片碧碎的琉璃,在滚动中不停地收割着云影,挤出脆脆的茬声。那云仿佛也流血了,不见了悠闲与飘逸,在苍白中蜷曲、抽痛、滴沥着,像濒死的水母,融化了皮囊,只剩一派腥腥的粘腻,被月色调稀。

望着这景色,他的目光变得极其悠远。过了很久,和缓地道:“你不觉得,那孩子像一个人么?”

曾仕权恍惚了一下:“您是说,陈星?”

郭书荣华语气缓慢沉旷,如岁月的旁白:“当初……他领导鬼派群英与我争衡,着实斗得精彩。可惜,那样一个收不服、拿不下、拢不住的人,偌大东厂、许多年来,也只是出那么一个。——仕权,你把自己格局定得太小了,看见比自己好的,总想往下踩,这对,也不对。斗争培养人才,你却不懂得把自己的嫉妒转化成向上的动力——这些年来,我的对手只有自己,而我对自己却太熟悉,早晚会变得麻木沉沦,东厂也会失去生机。它和衰老一样,是一种浅移默化的侵蚀,如果我们不能时时自省,时时警惕,那么等待咱们的,便只有灭亡一途,没有退路,毫无余地。”

曾仕权仰起脸来:“……督公,小权实不明白,难道为了这样一种刺激,要咱们把命都押进去?哪怕有一天,咱们被别人打倒,哪怕有一日,被人家踩在脚底?”

郭书荣华道:“古来若论富足,莫过于北宋,然而你可知道北宋是怎样亡的?他们就是在那样一种富足与自满中沉沦,最后迷失了自己。大明的土木之变,已几近于当年的靖康之耻,说明在那之前,国人已经陷入了这种迷失。人总是贪图安逸,不能自强,需要鞭策。东厂可以监摄官员,左右天下,正是可以抽醒这迷失的鞭子。而你我,此刻正幸运地坐在这个位置,把鞭柄掌握在手里。——仕权啊,你看到吗?我们眼前的大明,就像郑天笑和长孙笑迟他们说的那样,真的有些腐朽了,只有让它从迷失中超拔出来,不断在斗争与鞭策中去完善、成长,大明才有傲压唐宋,成为一代天朝、名符其实的机会。至于你我,不过是时轮下的蝼蚁,管这粉身碎骨来得是早是迟、由他由己,又何值惧惜。”

曾仕权跪望着督公背影,觉得这声音似是从他背心透出,有着鼓声一样的沉闷与厚重,一时茫然若失,低下头去。

不知何时,郭书荣华已回过身来。他俯身拿起桌上那柄胁差,轻轻拔出少许,赏看着刃锋:“你看这倭刀,夹钢百煅,覆土烧刃,它的冶炼精度、淬火工艺,完全超越了咱们军中配备的水准,还有红夷人做的那些大炮、火器,咱们费尽心血仿制出来的,威力和耐久度仍远远不及。这说明在你我认知以外的世界,有着无穷广阔的天地,更有着无可预测的危机。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大明要面对的,是比瓦剌、西藏、土蛮、鞑靼还要凶残狠毒的对手、难缠十倍的劲敌,对此,我们不能不有所准备,不能不有所警惕。——你明不明白?”

曾仕权瞧着刀刃直勾勾地听着,觉得去想这种捕风捉影、三五十年内都未必能发生的事,实在有些杞人忧天,忽见督公目光罩下,心头不禁为之一颤,立时将身子往下伏低道:“督公!督公高瞻远瞩,小权愚鲁,未能通透尽知,但小权知道,只要是督公的话,那就一定是对,只要督公吩咐的,小权照做就一定没有问题!小权唯一能做的就是和老大、老吕、小康一起,带同东厂上下全体干事精忠团结,紧随您的脚步,想督公之所想、及督公之所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罢以头触地。

他脑后的发际稍显蓬松,脊梁将水红色披风撑出弧形圆整的一片,左肩头有五个不明显的黑印,像是被谁的脏手按过一下,是火把飞星烫出的窟窿。郭书荣华凝视半晌,嘴角微动,牵带出一丝类似笑意的表情。

他搁下胁差,提起琵琶坐回案后,低头调着弦,淡淡道:“你下去罢。”

第三章 手滴血

程连安从船上下来,吩咐干事把安思惕的头和尸体简单缝一缝,又叫小笙子找来一条毯子包上,头脚扎上细绳,喊两个兵抬到南树林乱葬岗子。夜色黑深,程连安手执火把前行,左瞧瞧,右看看,只觉腥腐之气幽幽透来,风在树林里呜呜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疾行怪走一般。深入七八丈,腐臭味越来越重,前面隐隐可见大团的尸堆,月光从树隙透下来,将尸缝中支离伸出的手掌照亮,好像粪便里长出的蘑菇。

他心跳越来越快,忽地脚下一滑,身子抢扑在地上,火把撒手滚地而熄,同时感觉周围嗡嗡作响,有无数豆粒从地上射起来打在自己脸上。

他失声大叫:“有……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