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汉女皇后

燕云台 蒋胜男 3247 字 2022-09-02

世宗见太后生气,无奈叹息:“母后,您怎么又拗上了。”

太后只觉痛心,再也忍不住情绪,泣道:“长生天在上,当年在应天太后帐中,若没有撒葛只为我母子周旋,为你争得立帐分兵,让你有机会随军征战,培养势力,你我母子早就死了,哪有你今日的皇位?”

世宗见太后生气,也软了下来,劝道:“母后不必如何,朕知道撒葛只是个好女人,朕也没有忘记她的付出。”

太后忿然反驳:“你说这样的话有什么用?就因为她是好女人,所以就该让你这么使劲欺负?你可记得她是你的原配,为你吃过苦、熬过罪,为你服侍母后尽孝,为你生下两儿两女。可你呢,迷恋一个比你大了十几岁的汉家旧宫女,登上皇位以后,居然抛弃发妻,立汉女为皇后。你这么做,置撒葛只于何地?可怜她还为了帮你平息后族的怒火,回娘家替你解释,说是自愿让位……”

世宗听了太后之言,心中亦有些惭愧地,陪笑说:“我现在不也是已经封她为皇后了吗?”

太后听他这般解释,心中更怒,斥道:“那是因为你推行汉化,得罪了各大部族,迁怒你立了汉女为皇后,你为保护甄氏,才又把撒葛只推出来立为皇后,替甄氏挡箭!”

世宗沉默不语,昔年旧事,此时已经难说。

当年他父亲人皇王耶律倍与述律太后反目,丢下妻儿出走后唐前还留给述律太后一首诗:“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述律太后见了这首充满讽刺意味的诗,怒不可遏,一腔怒火全数倾倒在耶律阮母子身上。母亲带着他们兄弟在述律太后帐下的日子自然难熬,幸而草原少年长得快,耶律阮十三岁上就娶了早就由阿保机在世时定下的未婚妻撒葛只,撒葛只是述律太后弟弟的女儿,自幼得述律太后宠爱,有她在述律太后跟前周旋,耶律阮母子的日子才稍好过些。再加上太宗德光虽然夺了兄长之位,却也心怀歉疚,在耶律阮十四岁时便将他带在身边,不久又得分兵立帐,拥有势力,才有了他之后争夺皇位的资本。

太后见他不语,但神志依旧不为所动,一阵伤心,不由落下泪来:“我知道,如今你是皇帝了,我已经管不了你。我是个没用的女人,从来就管不了自己的丈夫,如今管不了自己的儿子……”

当年,她何曾不是三番五次苦劝耶律倍不要和母后作对,诚惶诚恐地在述律太后跟前替耶律倍赔罪,可是,又有什么用?耶律倍姬妾成群,从来不曾把她放在心上。在述律太后眼中,她只不过是个代替耶律倍的出气筒。她和世宗三番五次为撒葛只的事情而争执,又岂止单单是为了撒葛只抱不平,更多的,还是拿撒葛只发泄自己这一生的委屈和难堪。她和撒葛只一样,为了丈夫生儿育女、周旋族人,哪怕为丈夫所弃,还仍然要为丈夫的行为去接受别人的斥责和冷遇,可最终,她们的努力,又换来了什么?

想到这里,太后不禁泪流更急。

世宗见母亲伤心落泪,只得跪下,长叹:“母后不必生气,原是我的错……”他顿了顿,又道:“我岂不知,撒葛只是个好女人,她是孝媳、是贤妻、是良母,更是我的恩人,我感激她敬重她……可是……”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又不语了。

太后却不甘心,逼问他:“可是什么?你今天,倒说出个理由来,我是真心想知道,那汉女、那汉女是怎么迷住了你的心窍?”若论容貌,甄后已经不年轻了;若论讨人喜欢,宫中有的是比甄后更温柔更用心的女人。可是,世宗偏就对这么一个大了他十三岁,甚至是毫不温驯的汉女如痴如醉,眼中再看不到别的女人。

世宗却是长叹一声:“母后,你不懂,阿甄是不一样……”

他要如何对母亲说明,甄氏不仅仅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更是他的魂、他的命,是他生存的意义所在。

他活了二十多年,自父亲出走,一直在述律太后帐下过得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自从遇上阿甄,他才知道原来世界可以这么宽广,人心可以追求无限,知道历代贤君明主是如何从一无所有到拥有天下,明白那些任由酋长们残杀如牛马一样的奴婢,只要给他们自由和尊严,他们就会成为皇帝的子民,他们也要以创造出汉唐这样代代传国的王朝。

“从小到大,皇祖母象一座大山压着我们,你也罢、撒葛只也罢,都觉得能够在她的手指缝里让我得到一条活路,就已足够。就算我可以分兵立帐、就算我可以发展势力,可是您知道吗,如果我没有遇见阿甄,那我就不是现在的我……我这辈子,只能是个辽国的宗室,而不是现在的辽国皇帝。”世宗说着,他并不是要向太后解释,而是此时此刻,在这样的对话中,他才慢慢理清自己的思路。

太后怔住了,她看着世宗,在他脸上似乎看到了丈夫耶律倍的影子。她从来就没懂过耶律倍,如今,她也看不懂他的儿子。忽然之间一阵酸痛涌上心头,或者她和撒葛只的命运一样,哪怕付尽一切,可终其一生,从来就没看懂过自己的丈夫。

太后疲惫地摆了摆手:“你起来吧。”

世宗站起,坐在一边,亦是心潮起伏。

耶律倍弃国离家之时,他才十三岁。耶律倍和述律太后的矛盾因推崇汉学而起,在述律太后帐下,自然也没有人敢不开眼给他看那些汉学的书。他就这么混混噩噩地骑马打猎,跟着太宗上战场,玩命厮杀,意气飞扬。

那日,他们征伐后晋石重贵,冲进汴梁皇宫之中,大肆杀伐。皇宫那些宫娥内监哭喊逃跑,乱成一团,到了一处宫院,却是院门大开,一个管事宫女率宫娥内监列队而立,整肃有序,见他带着那些辽兵进来,不但没有哭喊逃避,反而整齐行礼,那些本来杀人如麻的兵将倒怔住了,一时间竟是垂下了刀、收住了脚,都齐齐地看着他做决定。

耶律阮也怔住了,却不肯在手下面前输了面子,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喝问道:“你是何人,率人立于此处,欲为何事?”

那女子姿容也非绝色,只是举手投足,却有一股说不出的优雅韵味,她先行一礼,才微笑道:“禀贵人,此处是宫中书库,我等不过是奴婢之流,江山易主,所有财帛子女,自然亦是由不得我们作主,所以亦不必逃跑、不敢隐瞒。所以,我等实不须刀枪相逼,均可从命。贵人,这宫庭之中不管谁为主,都需要婢仆服侍,但求勿伤我们这些苦命人,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耶律阮这不算漫长的十余年军中生涯中从未遇上过这种事,脑子一片空白,外面哭喊连天,此处却是一片宁静,只觉得似乎置身于极为荒诞之地。再看那些宫娥内监似对这宫女极为信赖,站在她身后虽然也吓得脸色惨白,却不曾惊慌失措乱了分寸,恰是这份整齐优雅高贵镇静,竟让他手底下这些野兽般的将士也为之震慑,不敢妄动。

明明自己才是征服者,可耶律阮站在这女子面前,见她衣裙点尘不染,鼻尖似还闻到隐隐兰香之声,只觉得自己一身血腥尘灰,狼狈无比,他扭头怒喝,止住嗡嗡作响的众手下,努力端出架子来:“既然如此,你们便留几个人在此看住,到别处搜寻去吧。”说完,转身就要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