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是地道的农家菜,摆盘不如城里精致,但味道鲜美。林晚照例得到了婆婆夹来的菜和关怀的话语,但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些菜都是明远爱吃的,而非她喜欢的。
餐桌上,赵家人聊起了明远和明慧小时候的趣事。明慧说到兴奋处,拍着明远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林晚安静地吃着饭,偶尔配合地笑笑。
“记得吗明远,你七岁那年,非要爬那棵老槐树,结果下不来了,哭得稀里哗啦。”明慧笑着说。
“最后是爸搬梯子把你抱下来的。”李素琴接话,慈爱地看着儿子。
明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么久的事还提它干嘛。”
林晚轻轻放下筷子,“后来是怎么哄你不哭的?”
桌上安静了一瞬,明慧眨眨眼,“诶,这个我倒记不清了。”
李素琴想了想,“好像是给买了根冰棍吧?”
“是棉花糖。”赵建国纠正道,“街口老李头卖的棉花糖。”
林晚微微一笑,没再说话。她只是突然想知道,在这个被反复讲述的故事里,是否有一个细节是专属于她的发现的。但显然,没有。
回家路上,明远开着车,兴致勃勃地规划着下周的工作安排。林晚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
“累了?”明远瞥了她一眼。
“有点。”林晚闭上眼。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在她娘家,饭桌上从来不会有人被冷落。妈妈总是细心注意到每个人的状态,爸爸则会刻意把话题引向每个人都能参与的方向。而在赵家,她永远是那个需要主动寻找切入点的人,稍有不慎就会被排除在话题之外。
这种感受她从未明确向明远提起过。毕竟,这些都是如此微小的事情——一次被忽略的插话,一个不被接续的话题,一份根据儿子口味而非她的喜好准备的菜肴。单独拎出来任何一件,都显得她小题大做。但五年下来,这些微小的瞬间已经堆积成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婆婆生日那天,全家人在一家不错的餐厅订了包间。林晚拿出了精心准备的礼物,李素琴果然一如既往地表示喜欢,然后小心地收了起来。
餐桌上,大家举杯祝寿。林晚注意到婆婆用的是餐厅的餐具,而非她送的那套茶具——那是去年婆婆生日时她送的礼物。
“妈,那套茶具用着还顺手吗?”林晚忍不住问。
李素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太贵重了,收着呢,平时舍不得用。”
林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她想起明慧送给婆婆的那件针织开衫,第二天就出现在了婆婆身上。不是钱的问题,明慧那件开衫比她的茶具便宜不少。那是一种无形的界限,清晰地划分着“自己人”和“外人”。
那天晚上,林晚做了一个梦。梦中她捧着一只赵家的瓷碗,小心翼翼地走着,突然脚下一绊,碗从手中飞出去,摔得粉碎。婆婆和明慧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责怪,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她跪在地上,一片片拾起那些碎片,手掌被割得鲜血淋漓。
醒来时,枕头上湿了一片。明远在她身边酣睡,对此一无所知。
第二天,林晚回了一趟娘家。母亲做了一桌她爱吃的菜,父亲不停地给她夹菜,弟弟则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工作中的趣事。在这个饭桌上,她不需要刻意寻找存在感,自然而然地就是其中一员。
“晚晚,怎么瘦了?”母亲关切地问。
“没有啊,体重一点没变。”林晚笑着回答。
父亲看着她,“在赵家过得还好吗?明远对你好不好?”
“都挺好的。”林晚习惯性地说,然后停顿了一下,“就是有时候觉得...还是有点像个外人。”
母亲叹了口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婆家都是这样的。时间长了就好了。”
林晚没再说什么。她知道,不是时间问题。五年足够让一个人熟悉另一个家庭的一切,但熟悉不等于归属。
转眼到了春节。赵家的传统是除夕夜全家一起包饺子看春晚。林晚挽起袖子准备帮忙,婆婆安排她负责擀皮,而明慧和婆婆自己则负责包馅。
这个安排看似合理,但林晚注意到,这样一来,她就背对着其他人,无法参与到那边的谈笑中。面团在她手中滚动,擀面杖发出规律的声响,背后的笑声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晚晚,皮擀薄一点,”婆婆回头嘱咐,“明远喜欢吃薄皮的。”
林晚应了一声。就连她手下正在制作的饺子,也是为了迎合明远的口味。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春晚正热闹地进行着。赵建国和李素琴坐在主位沙发上,明慧和明远挤在另一张长沙发上,林晚则独自坐在一旁的单人椅上。
手机震动起来,是大学同学群里的祝福信息。林晚低头回复着,突然听到婆婆说:“晚晚,别老是玩手机,一起来看电视。”
她抬起头,笑了笑,“好的妈。”
那一刻,一种奇怪的冲动涌上心头。她突然很想大声问:“我真的属于这里吗?”但最终,她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把目光投向电视屏幕。
春节过后,林晚变得沉默了许多。她不再努力寻找话题,不再刻意融入赵家的谈话,不再为每个人精心挑选礼物。令人意外的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种变化。她在赵家的饭桌上更加安静,更像一个旁观者。
三月初的一天,林晚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明远和婆家人一起去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她因为工作没能出席。回到家时,屋里一片漆黑。她打开灯,惊讶地发现玄关处放着一个熟悉的礼盒——那是她送给婆婆的生日礼物,那条墨绿色丝巾。
盒子上贴着一张便条,是明远的笔迹:“妈说这个颜色太艳了,不适合她,让你自己留着用或者送人。”
林晚站在玄关,久久没有动弹。五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所有小心翼翼、所有强颜欢笑,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她慢慢蹲下身,抱起那个礼盒,泪水无声地滑落。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第一次见明远家人时,她多么希望能被喜欢;想起婚礼上,她多么真诚地喊出那声“爸妈”;想起这五年来每一个努力融入却被无形屏障弹回的瞬间。
她想起那套精致的瓷碗,想起它冰凉的触感,想起无论盛多少热饭热菜,都难以传递到碗壁外的温度。
凌晨两点,明远回来了。打开灯,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林晚,他吓了一跳。
“怎么不开灯?这么晚还不睡?”明远走近,才看见她脸上的泪痕,愣了一下,“怎么了?”
林晚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明远,我们谈谈。”
那场谈话持续到天亮。林晚第一次把所有感受和盘托出——那些微小的忽视,那些无形的界限,那些努力却始终得不到真正接纳的疲惫。明远从一开始的困惑、辩解,到后来的沉默、深思。
“我以为这些都不重要...”明远最后说,“我以为只要我对你好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