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皇帝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皇后无法理解他的淡然从何而来,沉默半晌后说道:“你还是人吗?”
白皇帝放下那个茶杯,起身望向银杏树后的那一方水池,说道:“为何不是呢?”
“你想我愤怒,希望从我的情绪里汲取愉快,让自己暂时忘记如今处境的苦难,而我不依你所愿,这是再真实不过的人性。”
他的声音很是温和,与私塾里的老先生极相似,仿佛深春午后的风:“你可知我为什么喜欢你?不顾百官阻止仍要让你成为皇后?”
皇后没有说话。
沉默是她的真实反应——她突然间发现原来自己从未见过白皇帝的真面目,过往所知其实都是谬误,窥得的那个貌似幽暗不能见天光的想法,只不过是无所谓的等闲事。
白皇帝笑着说道:“我很喜欢你对这个世界不抱有任何的善意,喜欢你总是高高在上的俯瞰每一个人且满怀恶意,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你真正所求。”
皇后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求什么?”
“不就是毁灭这个世界吗?”
“你憎恨被自己愚蠢而毁掉的拥有过的一切,对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再喜欢起来,恨不得整个世界和你一起死去,但又不甘心就这样无聊的死去,所以你开始听盈虚和席厉轩的话让自己站得更高,用权力和地位来麻醉自己,又再告诉自己这所有都是为了毁掉这个世界。”
白皇帝漫不经心说道:“然而随着你越走越高,你越是发现自己最想要做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到,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你开始绝望也开始肆无忌惮,为的无非就是自毁。”
有风再起,穿堂而过,带来入秋后的寒意。
皇后的衣裙与发丝随银杏叶而动。
然而她的人却是那般的僵硬,仿佛石雕。
她看着某片因风而落飘向水池的叶子,问道:“这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吗?”
白皇帝微笑说道:“如饮美酒,有千百种滋味。”
皇后望向他,自嘲问道:“我可有资格成为毒酒一杯?”
“羽化之下皆尽蝼蚁。”
白皇帝还以怜悯目光,最后说道:“既然你已经成为废后,冬日那天的约定便不再作数,但我依旧不会阻止你修行,且衷心祝福你能往前踏出那一步。”
……
……
冷宫的凄清未能被紧闭的门户紧紧锁住,御书房里死气沉沉。
白皇帝早在多年以前就腻了政务,站在殿外遮阴的栗树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今歌应旨而来。
白皇帝说道:“入羽化后有何感想?”
裴今歌思考了很长时间,说道:“始知天地浩大。”
“很好的一句话。”
白皇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
紧接着,他直接说道:“古来今往无数天才被困于此境不得寸进,穷尽一生无所不为也做不到向前迈出那一步,由此来看,羽化更像是一场伟大修行的开端。”
裴今歌平静说道:“但这同样也是无数修行者的终点所在,唯有陛下您和道主那样了不起的人,才有资格以此作为开端。”
白皇帝说道:“你是有可能往前踏出那一步的人。”
裴今歌很意外,没想到自己能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她很清楚以白皇帝的骄傲,绝无可能在这种事情上虚伪相待,只能是真话。
“羽化亦有区别。”
白皇帝说道:“唯有像你和王祭这般全凭自我踏入羽化的纯粹修行者,才有窥得后来道路的可能。”
裴今歌回忆起那道贯彻天地的剑光,很难不向往。
也许是心情极好的缘故,今日的白皇帝意外地抱有谈兴。
“同样都是境界,羽化与洞真无垢归一等境界最大的不同,便是有过太多强者被困在原地不得前进一步,故而有后来人又以羽化划分出三小步。”
裴今歌蹙眉,问道:“生死厮杀时可有洞真与归一间的区别?”
白皇帝摇头说道:“你所言已经不是羽化与羽化了。”
裴今歌说道:“那就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白皇帝很是喜欢这个说法,说道:“但听听总归是无所谓的。”
裴今歌越发不解。
从归来后的第一句话,再到这次接踵而至的见面,以及此刻谈话里展现出来的善意……她甚至以为自己始终是大秦的忠臣,不曾与顾濯并肩走过哪怕半步。
圣恩固然如海,然而越是如此她越清楚圣威同样如狱的道理。
片刻沉默后,她问道:“陛下您想要我什么?”
白皇帝静静地看着她。
裴今歌一言不发。
白皇帝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不被相信话里的纯粹,想了想,说道:“有一件事你可以去做。”
裴今歌说道:“请陛下直言。”
白皇帝看着她说道:“替朕去一趟慈航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