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唐悠悠甩上车门,珍珠发卡在晨光里一晃。她今天特意换了月白斜襟衫,袖口磨损处用银线绣着藤蔓,随着抬臂动作在秋阳下闪烁如银河碎屑。关谷注意到她耳后新点了朱砂痣,与扮演《雷雨》四凤时的妆容如出一辙——这让他想起昨夜散场后,她在化妆镜前用狼毫笔尖蘸胭脂的专注神情。
老舍纪念馆的铜门环沁着深秋的凉意。关谷伸手叩门时,唐悠悠腕间的檀香手串擦过他精工腕表的蓝宝石镜面:";听,这声音像不像王掌柜招呼茶客时摇的铜铃铛?";她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细小冰晶,落在关谷的长衫前襟上,转眼洇成深色的圆点。
展柜里的《四世同堂》手稿泛着经年的茶渍黄,钢笔划破纸面的力度穿透玻璃直抵人心。关谷的指尖隔空描摹字迹转折,突然停在某处晕染的墨团:";这里原本是';死';字?";他的日语腔中文让";死";字带着奇异的韵律,像能剧里巫女吟诵的咒文。
";老舍先生划掉';死';改成了';生';。";唐悠悠的呼吸在玻璃上呵出蝶翼状白雾,她翻出被荧光笔涂满的剧本,第三幕边缘还粘着昨夜泼溅的茶渍,";你看竖笔收尾的力道,简直要把绝望捅出个透光的窟窿。";说着突然用指甲在玻璃上划出尖锐声响,惊得梁间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阴影。
转角处的铜制烟灰缸盛满虚拟的灰烬。关谷模仿孟屿夹烟的手势,食指与中指间却残留着今早铜锣烧的余温。展柜玻璃的倒影里,他瞥见唐悠悠通红的眼角——她正凝视那支笔尖弯曲的派克钢笔,说明牌上";1966年8月24日";的日期仿佛在渗水,将展台绒布洇出深色伤痕。
";你说...";关谷递上绣着八重樱的手帕,丝绸边缘已经起毛,";先生最后握着这支笔时,茶馆里的人物是不是正在替他活着?就像...";他顿了顿,镜片反光遮住眼底波澜,";就像我们此刻站在这里,替那些角色呼吸?";
唐悠悠的眼泪";啪嗒";砸在展柜边沿。她慌乱转身时,月白斜襟衫的盘扣勾住关谷的长衫系带。两人踉跄着跌进身后藤椅,老旧的藤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纠缠的衣料在拍立得相纸定格,宛如命运打的绳结,背景里《骆驼祥子》的手稿正在晨光中轻轻颤动。
百年茶楼的楹联蒙着经年烟垢,";尘世沧桑";的";沧";字缺了三点水。关谷被八仙桌上的茶渍吸引——深浅涟漪里沉浮着数十载光阴,最外层的水痕还映着今晨琉璃厂的雾霭。跑堂小哥的白毛巾甩出响鞭,惊飞梁间筑巢的雨燕,羽翼掠过的阴影正好投在唐悠悠的茶碗里。
小主,
";两碗茉莉香片,四色细点。";唐悠悠掀开蓝布门帘,发间银簪坠着的流苏扫过关谷手背。第三排的白发老人正在摩挲紫砂壶,包浆在光柱下流转着琥珀色的年轮。关谷注意到老人食指戴着枚翡翠扳指,戒面刻着模糊的";裕泰";二字——这正是他们剧中茶馆的名字。
茶汤注入永乐年制的青花盖碗时,唐悠悠突然翻转手腕:";常四爷掀茶盖该这样!";她食指与中指夹住碗盖的姿态,让关谷想起京都茶道老师演示的";雪月花";技法。青白瓷碰撞出裂冰之音,几滴茶汤溅在剧本";大清要完";的台词上,墨迹晕染成枯山水,竟与老人紫砂壶身的刻纹惊人相似。
关谷学她的姿势,却带落剧本里夹着的拍立得相片——一个月前的动漫展上,他粘歪的假胡子正戳在她梨涡里。唐悠悠拈起照片时,腕间檀香漫过蒸腾的茶雾:";当时你说,日本没有这种';穿越时空的悲喜剧';。";她的指尖点在照片里他歪斜的领结上,那里现在别着枚樱花形状的领针。
惊堂木骤响。说书人沙哑的嗓子劈开寂静:";上回说到常四爷在菜市口...";满堂喝彩中,关谷的手覆上唐悠悠手腕。檀香木珠硌着掌心,她的脉搏突然快了两拍,恰似茶碗里打着旋儿的茉莉花瓣。老人突然朝他们举起紫砂壶,壶嘴倾斜的弧度与剧中王掌柜迎客时的动作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