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趁着夜色一路行进。
不知过去了多久,禁锢视线的黑暗倏然退去。
蒙住裴煊双眼的布条被人用力扯下。
眼前骤然亮了起来。
安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示意他下车。
裴煊下了马车,脚踏在坚实的地面上,目光迅速扫过四周。
这是一处道观。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精心雕琢的痕迹,一种不显山露水的奢靡感弥漫在空气里。
与他所见过的寻常权贵别业相比,这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连鸟鸣声都显得稀疏而遥远。
一丝异样感掠过裴煊心头,他的脚步却未曾停顿。
他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眼神锐利,不放过任何一丝线索。
安吉将他押到此地,显然不是为了让他求神拜佛。
那个潜伏在长安城深处,谋划着惊天阴谋的神秘作疫者,恐怕就在这里等着他。
能拥有这样一处道观,此人在长安的身份地位,绝非寻常之辈。
安吉注意到了裴煊警惕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呵呵。”
“裴司令不愧是长安城里智珠在握的人物。”
“都已是阶下之囚,居然还想着从我这儿挖出幕后主使?”
裴煊挺直了胸膛,脸上没有丝毫惧色,那份凌厉一如他在麟台审讯犯人时一般无二。
“你们费尽周折,不在懿德寺动手,反而将我挟持至此,难道只是为了让我陪你们欣赏这道观夜景?”
安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已经冷掉的芝麻饼,饼面上沾了些许灰尘,递向裴煊。
“哎,司令真是目光如炬,不愧是圣皇最为倚重的‘酷吏’。”
“来一口?”
裴煊纹丝不动,目光冷冽地盯着他。
“你们背后的主使者,究竟是谁?”
“那个作疫者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安吉用指甲剔着牙缝里的饼渣,然后不屑地往光洁的磨纹石地板上一弹。
“司令为何就认定,我们背后一定得有个主谋?”
裴煊冷哼一声。
“如此周密的计划,如此庞大的手笔,动用的人力物力,岂是寻常贼子所能做到。”
安吉的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带着几分怨毒,几分自嘲。
“裴司令是长安城里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出身河东裴氏这样的簪缨世族,祖父曾官拜宰相。”
“你这样的人,生来便注定了仕途坦荡,前程似锦。”
“又怎能理解我们这种在泥泞里挣扎求生之人的苦楚?”
裴煊沉默着,没有回答。
在他看来,这种怨天尤人的论调愚蠢至极,不值一驳。
安吉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顿挫。
“不过,这倒也不怪你。”
“就像行人在路上,只会提防山间的豺狼虎豹,又有谁会低头去留意脚下微不足道的虫蚁呢?”
他的靴子猛然往地上一跺。
挪开脚后,坚硬光滑的磨纹石地板上,清晰地印着几只蚂蚁被碾碎的扁平尸体。
“它们的死活,只在你们这些长安城内如云端之人的随意一脚。”
“又有什么值得忌惮的?”
裴煊面无表情,心中却在飞速分析着安吉这番话里隐藏的动机与信息。
安吉伸手指了指远处巍峨的长安城墙轮廓,又收回手,指向脚下的地面。
“但是,裴司令,千万别小看了这些蝼蚁。”
他语气一扬,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自负。
“百里之堤,可溃于蚁穴。”
“千里之坝,也能瞬息崩塌。”
“蝼蚁,同样拥有撼动擎天大树的力量!”
裴煊眼神冰冷,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你们竟然有胆子潜伏长安,策划如此惊天阴谋,难道连对一个手无寸铁之人说出实话的勇气都没有?”
安吉咧嘴一笑,露出牙齿。“这便是实话。”
“我等,都只是些不甘心命运摆布的小人物罢了。”
说到“不甘心”三个字时,他的神情混杂着淡淡的自豪与浓浓的自嘲。
“世人只知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却不知道,这蝼蚁之怒,同样也能摧垮百年王庭!”
安吉挥了挥手,示意手下解开裴煊身上绑着的绳索。
绳索松开,勒出的红痕在裴煊白皙的手腕上格外显眼。
安吉随后竟是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随我来。”
“我这就带您去亲眼看看,我们这些小小的蝼蚁,是如何一步步撼动这长安城,乃至这座巍巍王庭的。”
裴煊揉了揉被捆得发麻酸痛的肩膀,目光扫过四周。
庭院内外,明岗暗哨遍布,全是手持寸弩的精壮汉子,眼神警惕而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