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今天,外婆才告诉了我真相。
夏末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老旧的木格窗,照在铺着暗红色桌布的方桌上。
外婆坐在我对面,手里握着一个早已看不出原本花色的搪瓷杯,杯沿磕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黑黢黢的铁胚。
她的目光越过我,落在窗外老槐树的枝干上,声音如同秋天里被风吹动的枯叶。
“你当年看到的是家族世代相传的守护灵。”
我捏着茶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温热的茶水差点荡了出来。
童年的记忆随着外婆的这句话慢慢被打开。
记忆里是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夜,空气炙热的没有一丝风。
墙角处,一台老旧的华生牌电扇艰难的摇着头,发出沉闷的嗡嗡声。
我睡在外婆的里屋,身下的竹席早已被汗水浸透。
睡到半夜,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了。
夜晚的月光不算很亮,只能勉强看清房间里家具的轮廓。
五斗橱,樟木箱子,还有靠墙放着的那个矮柜。
可就在矮柜的旁边,站着一个“人”。
一个透明的人形。
有点像盛夏时分被烈日炙烤扭曲的空气,汇聚而成的。
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头部、肩膀、躯干和四肢。
人形轮廓的边缘微微波动,我们之间隔着一层晃动的水。
它像是一个融入了月光的玻璃雕塑,正缓缓地移动着。
它走向靠墙的矮柜,动作中带着日常的随意。
它伸出透明的手端起了矮柜上印着“白糖”字样的搪瓷罐子。
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我吓坏了,手脚冰凉地往睡在旁边的外婆身上挤,把脸埋在她背后的汗衫里,只敢露出一只眼睛死死盯着那道透明的人影。
它离我们床的距离,绝对不会超过一米五。
它拿着糖罐,就像拿着自己的东西一样。
它转过身,透明的脸朝床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一步步走向房门,融入了门外的黑暗里,消失了。
我记得我死死攥着外婆的衣角,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
外婆被我弄醒了,迷迷糊糊地拍着我的背,嘟囔着:“怎么了?乖,不怕,外婆在呢……”
她粗糙温暖的手掌抚过我的后背。
外婆呼吸平稳,对近在咫尺的透明存在,和被拿走的糖罐,毫无所觉。
那个糖罐子,在隔了好几个月后,我才在堆放杂物的后院墙角旮旯里找到,里面空荡荡的,沾满了灰尘。
……
外婆的声音将我从冰冷的回忆里拽了回来。
“它只会出现在将死之人面前。”
她说完这句,停顿了很久。
屋子里只剩下电风扇摇头的噪音和老槐树上知了的嘶鸣声。
我看着她深陷的眼窝,里面是一片枯寂的平静。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沉沉地落在我脸上。
“那天晚上,它来不是为了拿走糖罐。”
我的心情变得沉重。
外婆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耳膜上:“是为了带走我的灵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窗外树影不再摇晃,知了声、电扇声,所有细微的声响都潮水般退去。
世界只剩下外婆那句话,在我空荡荡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带走……灵魂?
所以,那个夜晚,那个透明的人影它取走的根本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糖罐。
那只是一个仪式性的动作?
一个象征?或者,一个引子?它真正索取的,是外婆的生命?
可是外婆还在这里,就坐在我的对面。
虽然苍老,虽然枯瘦,但确确实实地活着,呼吸着。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脸上,试图寻找答案。
她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洞悉一切之后,充满疲惫的释然。
她看着我眼中的震惊和困惑,嘴角微弱地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能成型的苦笑。
我的后背窜起一股寒意,比童年的那个夜晚更加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