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画面,被她深埋在记忆的最底层,用十年的异国风光、权势尊荣小心翼翼地覆盖着,不敢轻易触碰。此刻,却被这封来自故国的信,毫不留情地翻掘出来,带着隔世般的遥远,却又无比清晰地刺痛着她的神经。
“慰汝父母十年倚闾之望……”
她无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信上的这句话。倚闾之望……父母倚靠着里巷的大门,翘首期盼着远行的儿女归来。多么温情,又多么沉重的词语。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在乞儿国站稳脚跟,拥有了一定的权力和人手之后,她曾数次暗中派遣心腹,携带重金,潜回大唐,小心翼翼地打听父母的消息。得到的回报却总是模糊而令人沮丧。只知道他们因她这个“罪臣之女”被发卖(官方说法)之事受到了牵连,官职被一撸到底,之后便被贬黜流放,具体发配到了何处,如同石沉大海,在茫茫大唐疆域中难以寻觅。她派去的人不敢大张旗鼓,生怕暴露了她的真实身份,引来更大的麻烦,几次探寻无果后,这件事便成了她心底一个不敢轻易触碰的隐痛。
那么,此刻信中所言的“倚闾之望”,究竟是父母真的还在某个地方苦苦期盼着她?还是……仅仅是大唐天子为了说服她回去,而精心设计的一个攻心的筹码,一句空洞的承诺?
目光再次落回那方鲜红的、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玺印上。冰冷的丝绢,坚硬的印痕,无不在提醒着她这封信背后所代表的意志。
她太了解那位高坐于大明宫深处的帝王了。雄才大略,野心勃勃,同时也冷酷现实,善于权衡与算计。这突如其来的“迎归”,绝不可能仅仅是出于思念或者兑现一个十年之约那么简单。
这十年,乞儿国在她与皇帝赫连决的共同努力下,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顿吏治,使得朝堂风气为之一清;大力发展商贸,开辟新的商路,让国库日益充盈;改进农业技术,兴修水利,百姓安居乐业;甚至通过几次漂亮的防御反击战和平定内部叛乱,军事实力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如今的乞儿国,国泰民安,兵强马壮,商旅云集,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需要依靠大唐公主和亲来维系边境和平、在夹缝中求存的边陲小国。
此时召她回国,并许以“国后夫人”的极高尊荣,目的昭然若揭。其一,自然是向周边诸国乃至天下人彰显大唐作为天朝上国的恩德与气度——看,即便曾是替身,只要心向故国,朕亦不吝赏赐,给予至高荣耀。这能极大地提升大唐的声望和影响力。
其二,恐怕也是更重要的,是想借此契机,重新加强对乞儿国的影响和控制。她毛草灵,作为乞儿国的凤主,深得皇帝赫连决的信任与宠爱,在朝野内外拥有极高的威望。如果她回到大唐,成为大唐的国后夫人,那么乞儿国与大唐之间,便多了一层极其特殊且紧密的联系。大唐可以通过她,对乞儿国的内政外交施加影响,甚至可能逐步将乞儿国重新纳入其势力范围。
而更深一层,或许那位帝王也已经察觉到,她这颗当初被随意安置的棋子,如今已经成长到了几乎脱离掌控的地步。将她召回,给予高位,也是一种控制。放在眼皮子底下,放在大唐复杂诡谲的后宫与朝堂格局之中,她将失去在乞儿国经营的一切根基,必须重新依附于皇权,仰人鼻息。或者……如果她觉得这颗棋子已经不好用,甚至可能反噬,那么“召回”之后,是闲置,是监控,还是……找机会彻底“废弃”,以绝后患?
想到这里,一股寒意难以抑制地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让她在这秋阳尚暖的午后,生生打了个冷颤。
她若回去,等待她的,真的会是信中所描绘的“无极尊荣”吗?还是另一个更加精致、更加冠冕堂皇,却也更加无法挣脱的黄金牢笼?她将再次陷入长安那座巨大宫廷的倾轧之中,与无数心思各异的妃嫔、贵妇周旋,在波谲云诡的朝堂纷争中步履维艰。失去了赫连决毫无保留的信任,失去了她在乞儿国一手培植的势力网络,失去了这里将她视若神明的臣民拥戴,她只是一个空有头衔、必须时刻揣摩圣意、如履薄冰的“国后夫人”。那样的日子,光是想象,就让她感到窒息。
可若是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