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电脑,更没有现成的程序库。韩月只能依靠自己的记忆和强大的逻辑推演能力,在脑海中构建一座复杂的“信息编码大厦”。她以阿拉伯数字为基础(此时代人眼中只是怪异符号),将其与江东特有的地理标识、水文要素、海战术语、气象信息甚至舰船类型强行关联、映射和压缩。
汗水沿着她光洁的额角滑落,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她浑然不觉,炭笔在纸上飞速移动,留下曲折的线条和旁人看来如同天书的符号组合。从最简单的风信(如“01”代表东风一级)到复杂的敌情通报(如代表“敌大型戈船三艘,方位角酉酉三,航向东南,距离十里”的冗长数字串),每一组高效、无歧义的编码,都是她思维在极限边缘的精密舞蹈。
“乔书佐,” 一个略显苍老但精神矍铄的声音在旁响起,带着匠人的耿直,“您看这油浸青竹管成色如何?按您的吩咐,选了三年龄的老竹,破篾、浸油、阴干捶打都足了火候。” 说话的是海事院派来的资深老匠人,姓吴。他捧着一截刚处理好的竹管样品,黝黑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光滑坚韧的竹油管壁,脸上带着自豪。
韩月从繁复的编码世界中抽离,定了定神,接过竹管。入手温润坚韧,竹节处的处理尤为精妙,保留了天然的强度。“吴老的手艺,炉火纯青。”她由衷赞道,轻轻屈指弹击,发出金玉般的铮鸣,“韧而拒水,甚好。此物…当可担重任。”她目光扫过忙碌的工坊,补充道:“烦请吴老多备些此管,尤其近海潮湿处布线,此物当有大用。”
“得令!”吴老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抱拳退下。
韩月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眼前的海图与密码草图,眼神却变得更加凝重。技术难题尚可攻坚,真正悬于头顶的利剑…是周瑜。自她踏入“迅电司”,一种被无形目光监视的感觉便如影随形。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在审视她绘制的每一道怪异的符号,分析她与工匠交谈的每一个词汇。她像一只被置于透明琉璃缸中的蝶,看似自由,实则一举一动皆在猎手眼底。这感觉,比那日轮机工坊灼热的蒸汽更令人窒息。
许昌城“校事府”地下深处。几盏长明油灯将巨大的石室映照得光影摇曳,石壁上投射着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蛰伏的鬼魅。空气凝滞,弥漫着金属的冰冷、桐油的刺鼻和一种令人神经紧绷的压抑。这里是曹魏电报中枢的核心——译电房。
石室中央,几张长条石案拼成巨大的工作台。台上并无寻常文牍,堆满了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符号的纸卷和几本以特殊符号标注、形如天书的厚重“密钥”书册。十几名身着统一玄色短衫的年轻男子,正襟危坐于石案两侧。他们面容紧绷,眼神专注得近乎空洞,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眼前那无穷无尽、仿佛永无止境的数字迷阵之中。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单调、密集、永不停歇,如同无数春蚕在啃食桑叶。每一声都敲打在心脏上,催生着无声的焦虑。
一个年轻的译电员,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盯着纸上一行刚抄录下来的数字:“0805 1127 0341 0988”。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翻开厚重的《地字卷密钥》,目光在同样由怪异符号组成的索引中急速搜寻对应“0805”的页码。汗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悬成欲滴的汗珠。他找到了!手指急切地划过书页,找到了对应“1127”的行列坐标…
“咳…咳…”旁边传来压抑的咳嗽。另一个译电员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前倾,脸色灰败,握笔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他眼前纸上的数字仿佛游动起来,模糊成一片灰色的漩涡。他猛地闭上眼,又强行睁开,用尽全身力气驱散那眩晕感。日夜颠倒,神经高度紧绷,油灯的烟气和纸张墨水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这些年轻人的精气神。他们像被钉在这冰冷的石凳上,用青春和心智燃烧着,只为将那瞬息而来的冰冷符号,转化为决定千里之外无数人生死的只言片语。
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的爆炸,伴随着墙体微微的震颤,竟穿透了厚重的地层,隐隐传入这地下石室!
死水般的沉寂被瞬间打破!沙沙的书写声戛然而止。所有译电员都惊恐地抬起头,茫然四顾,脸上是无法掩饰的骇然!这些数字世界的囚徒,对外界的感知早已迟钝。
“何事?!”沉重的石门被猛地推开,负责此地守卫的军司马张合按剑大步闯入,声若洪钟,带着凛冽的杀气。他那张威严肃杀的脸在摇曳的灯光下如同铁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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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同时,一名浑身沾满黑灰、神色仓皇的军校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报!报将军!城南…城南‘甲三’信号中继地堡…走水了!刚架设好的线路…那漆管…炸了!”
“什么?!”张合瞳孔骤缩。甲三地堡是许昌至邺城这条政治生命线上的关键节点之一!“损失如何?可有细作?!”
“火…火势已控住!”军校喘息着,“非细作!是…是地堡内为了保温生了炭盆,那漆管靠得太近…久烤之下,管壁脆裂,内里铜线外露…正…正逢邺城有急报传来,电流过载…擦出了火花…引燃了管外包覆的麻丝和堆放的干燥引火物!值守的弟兄…三死五伤!”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石室。只有军校粗重的喘息和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十几名年轻的译电员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僵硬。他们刚刚还在与死神赛跑,翻译着不知来自何方的冰冷指令,此刻,近在咫尺的同袍却已葬身火焰!那飞速传递的、决定他人命运的电文,瞬间化作了吞噬生命的业火!空气中弥漫开来的,不仅仅是桐油与焦糊的气息,更添了一缕令人作呕的…皮肉焦臭。
张合脸色铁青,下颌咬肌贲起。他猛地转身,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石室内每一个惶恐的译电员,最终定格在石壁上那一道因爆炸而震落的、细细的灰尘痕迹上。那痕迹蜿蜒向下,如同一条不祥的谶语。
“传令!”张合的声音如同冰河开裂,带着金属摩擦的森寒,“全线排查!所有中继地堡、线塔,禁绝烟火!绝缘漆管三尺之内,不得有任何引火之物!再犯者…”他的目光掠过那军校和噤若寒蝉的译电员,“立斩!”
他大步走出石室,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将地下那死寂而压抑的空间,连同那挥之不去的焦臭味,再次封存。张合站在通往地面的石阶上,头顶的黑暗中仿佛有电流的嘶鸣和火焰的咆哮交织。这条承载着曹操掌控野望的金线,不仅挑动着叛党敏感的神经,其自身蕴藏的狂暴能量,也如同一条随时反噬的毒龙。他握紧了腰间冰冷的剑柄,指节发白。
几日后,建业至石矶港的第一条二十里试验电报线,终于艰难地贯通了最后的节点。这条线,大半悬于高大的木杆之上,穿林过岗;小半则沿着新开辟的官道,埋入预先挖好的浅沟。韩月(小乔)力主的“竹油复合管”,在近海潮湿路段展现出了令人惊讶的稳定性。此刻,她正与一群匠人和军士,在石矶港新建成的“迅电司”电报房内,进行着最后的联调测试。
电报房内陈设简单。最醒目的是靠墙放置的两台笨重的木壳机器,形似巨大的纺车框架。框架上缠绕着密密麻麻涂刷过清漆的铜线线圈。这便是原始的发报机和收报机核心——感应线圈组。几组笨重的伏打电堆(铜片、锌片浸泡在盐水中的瓦罐)串联着,提供着微弱但持续的电流。韩月亲自指导匠人制作的简易电流表(磁针受到电流影响产生偏转的角度指示器)连接在电路中。
“乔书佐,建业官署那边发来信号了!‘三…二…一!’” 一名负责接收的年轻书吏声音发颤,眼睛死死盯着收报机线圈上方悬挂的、连接着细线的微小磁针。磁针下方固定着一张缓慢移动的长条纸带。
随着他倒数的尾音落下,那枚微小的磁针,在肉眼可见的电流驱动下,猛地向左边跳动了一下!紧接着,又向右跳动了一下!每一次跳动,都带动笔尖在移动的纸带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凹点(类似摩尔斯电码的点划)。点与点之间的间隔长短,构成了最原始的脉冲信号!
“动了!真的动了!它动了!”书吏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纸带上那两处清晰的凹点,“是…是约定好的‘预备’信号!建业那边…真的传过来了!瞬息即至!”
小小的电报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赞叹!
韩月紧抿着嘴唇,几步走到收报机前,俯身仔细查看那纸带上的凹点。清晰!稳定!间隔符合预期!她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这简陋的仪器,这跨越二十里的信号,是人类跨越时空藩篱的微小一步,却在她手中真实地发生了!
“回复!‘石矶港收到’!”她强抑激动,声音微微发颤地命令道。
书吏立刻扑到发报机前,手忙脚乱却异常虔诚地操作起那连接着伏打电堆的铜制扳手。按照韩月设计的“点划”规则,他控制着电流的通断时间,发出长短不同的脉冲信号,通过线路传回建业。
几乎就在书吏完成操作、长舒一口气的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