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昼来

千钧一发之际,林守溪的内心却沉静了下去。

他伸出手掌,五指一张,向下一按,大喝:“无心!沉!”

种在小禾体内的无心咒骤然发作,像有一双手按着她的肩向下一沉,她惨哼一声,打坐的姿势维持不住,失去平衡,摔在了地上,痛得哀吟不止,而这身子的一矮恰好帮她避过了那致命一刀。

林守溪一边解咒,一边箭步而前,身子几乎是飞出去的。

叮——

刀刃撞出清鸣,那无头恶鬼的第二刀被林守溪截在了半空。

小禾睁开眸子,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亦是寒毛直竖,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时,林守溪已与那无头鬼斗在一起。

无头鬼非常强大,比他们遇到的所有妖怪都要强大,林守溪砍出几剑,皆有一种凡人以剑劈砍山岳的感觉。

他被连续三剑被振开之后,再没有任何妄想,一把抱起小禾娇小的身子,掐动辟水决,跳回了前方的池水里。

强大的无头恶鬼似失去了方向,它笨重的身躯在原地不倒翁般摇晃了一阵,转向了石槽沉眠的邪灵。

接着,它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也跃入了池水,追杀而来。

这个仪式持续了不知多久,好不容易拼凑出了十八具尸骨,如今就差两具,它岂能轻易放弃?

“邪灵……孽池居然有邪灵!”小禾微弱的身后在背后传来。

“邪灵……”

林守溪想起小禾对自己说过的话。

人类修真者在这个世上有两个最大的敌人,一个是龙尸,一个邪灵,龙尸深埋大地,而邪灵多隐匿海中。它们皆是上古留存下来的隐秘生物,强大得令人望而生畏。

没想到他们刚刚从龙尸的口中逃脱,一下子又陷入了邪灵的陷阱里。

林守溪不敢想象,他方才若是反应慢些会发生什么。

危机远未接触,身后的水流被劈开了,无头恶鬼进入暗河后倒像是如鱼得水,它带起一连串密集的泡沫,高速追来。

林守溪的真气飞速消耗着,精疲力尽之感钻出体内,蚕食着他的精神。

暗河之中,林守溪几度被追上,他挥舞着剑与它的骨刃对撞,虽勉强接了下来,但骨刃的余波依旧在他身上留下了许许多多的伤口。

林守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他冲出暗河的那一刻,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得移位了。

他是从暗河的另一侧出去的。

他背着的小禾同样不好受,少女精致的面容白得吓人,先前辟水诀被多次打破,她的身躯也被河水浸透,冷得发抖。

此时终于离开河水,她才颤着纤润的睫羽,睁开了淡色的眸。

接着,她与林守溪一同见到了此生所见的,最绝望的画面——

暗河的出口飘着大雪,前方的河流被冻住,已然形成了一片茫茫冰原。充斥着凛冽寒风的冰原中,白骨如山——那是龙尸巨大的身躯。它垂着如银浇筑的巨首,红色眼眸在寒风中熊熊燃烧,丑陋的心脏不疾不徐地跳动着,擂鼓般的声音几乎贴着他们的耳朵回荡。

它似乎预知到他们要从此处出来,竟在这里等待着!

邪灵从身后逼近,龙尸如大山在前,他精疲力尽,小禾伤重垂死,皆没什么挣扎的余地。

命运的车轮以生死大敌的模样压来,即将要把他们碾成肉泥。

否极泰来!

绝望的线也在极致时绷断,狂风骤雪的黑夜中,东方渗出了第一缕光。

光线宛若利剑劈开天地,划出了晨昏的分界,越过山脊朦胧的棱线涌来,每一片雪皆反射着光,透着淡淡的金色,开阔天地间剑拔弩张的对峙显得无比安静。但这不是龙尸与林守溪的对峙,而是……

龙尸的瞳孔越过了林守溪的身子,望向他身后提着骨刀扎满头颅的恶鬼。

邪灵与龙尸是人类最大的敌人,但它们本身也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林守溪先前还在为邪灵的强大而绝望,此刻它的强大反而成了自己生的希望。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龙尸目光锁住邪灵的那刻,他扶着小禾的大腿,矮下身子,利用最后的力气狂奔出去,逃离这片血腥的战场。

身后传来了撞击的声音,脚下的冰面也开始碎裂。

龙尸与邪灵激战到了一起,这是他们撞击留下的波纹。

林守溪背着小禾,掐着驱寒的法术越过冰原,爬到了前方的山崖上。

与他们远远地拉开距离之后,林守溪才喘了口气,黑色的气丸顺转,飞快汲取着周遭的真气,恢复着力气,他将小禾放下,摸了摸她的额头与脖颈,为她渡了些真气。

小禾恢复得尚可,只是身体依旧没什么力气,她靠在林守溪身上,胸脯微弱地起伏,眼眸轻飘飘的。

“还好么?”林守溪问。

“还好。”小禾应了一声,她揉了揉自己的心口,问:“刚刚,我这里为什么忽然这么痛?”

“是不是伤又发作了?”林守溪当然不会将无心咒的事告诉她。

“也许……”小禾不太确定。

“这突然的心痛倒是救了你的命。”林守溪庆幸说:“这也是机缘了。”

小禾却是轻轻摇首,她仰起头,清澈的眸注视着林守溪,“还是多亏了你,运气好只是暂时的,没有师兄搭救我无论如何也是死路一条,小禾……会报答师兄的。”

她对林守溪说了许多的谎话,此刻想真诚地表达感谢,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地具体表达。

这是她第一次在另一个人身上汲取到温暖。

这种温暖不是杀妖之时滚烫鲜血喷溅在幼嫩肌肤上的暖,而是春风夜雨一般的。

她的心闭塞了太久,像是凶兽横行的无边雪林,永远等不到光去照亮,如今十多年过去,终于有一缕微光跋涉过无边的暗,自眉梢眼底透了进来。她多次刻意回避,却无法自欺欺人地视而不见。

姑姑说过,等她长大以后,注定是要登上那座雪山之巅的,届时世上会有无数的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倾慕她绝世的风华,但那些都是虚假的,他们只是徒慕她的美貌与力量,像她这样的人,一生都将与真情无缘。

她原本也这样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