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固定的时间,不见天日的地下病房内都会迎来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
他身上时常带着点香烟的气味,有时会掺着未散尽的硝烟。作为职业杀手,琴酒没有使用香水的习惯,然而常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烟瘾却让烟草味成为了萦绕在他指尖的标记。
与常人不同,他的身体可以近乎完美地代谢掉人体产生的废物、毒素……这也是他与贝尔摩德看起来不会衰老的原因。因此就算他酗烟酗酒也不会留下太多人体不能接受的毒性物质,只是再过分的化学合剂就会对他的神经和大脑造成修复起来非常缓慢的伤害。
既然会影响他的工作,那他惯常使用的也只有那些合法的东西。
男人来了之后并不需要开口,走到床边低头看看自己认领的小崽子。然后弯下腰伸出手用指腹蹭了一下对方的脸颊,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病床上的少年睁开眼,黑漆漆的眼睛仍然大而无神,神态却分明比昨日要灵动许多。念及都路久司所言的“定期注射那种药物”,看来作为实验体无法摆脱的药剂只需要周期性接注即可,而少年目前仍然维持的聋哑状态只能是都路久司的手笔。
琴酒目光淡漠,里面没有多余的怜悯或是感触。
在时间的流逝中,浸染在黑暗里的他已经亲眼看过太多悲剧,亲手带来了太多厄运,寻常苦难甚至无法在他心里掀起波澜。
不去在意那抓着自己手掌的微不足道的力度,手指捏着少年的脸颊将人头颅抬起打量,依然是那副病怏怏的样子。琴酒低不可闻地嗤笑一声,对答应了都路久司的自己产生了一点嘲讽的情绪。
他一定是昏了头才认养了这么一个废物。
而少年好像被捏得痛了,脸颊留下淡红的指印,眉峰纠起,眼睛微眯,用力转头挣脱了脸颊的钳制,一口便咬在了男人虎口处,冷然的眼睛虽然稚嫩且空洞,却依然锐利如勾。
人的咬合是一个普通人的身体能产生的最强力,即便是弱小如同这看起来半死不活的小崽子,张开一口白牙时也让人有所顾虑。
琴酒眼疾手快地一把捏住少年的颌关节,抽出自己的手掌。他没有动怒,反而低头打量着少年毫不畏惧的警惕神色,心里产生了一点认可。
倒是有点野性,比他想象中要有意思一些。
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棉质手帕,将手掌擦干净,琴酒这次没有再去钳制少年的脸,而是按照都路久司所指导的,以温和的力道将手放在少年手中。这样安全的接触没有打破少年的警戒线,于是少年踌躇着缓慢收拢手指,握住了来人的宽大手掌。
正常状态下的少年并无过分敏感的特质,然而失去视觉和听觉的他将其余的感官充分利用了起来,有些警惕,但没有完全拒绝来人的触碰,而是抓着男人的手指犹豫了片刻,方才磕磕碰碰地拉扯到脸边,试图嗅闻,结果因为目不能视物而不小心将脸直接埋进了男人的掌心,在男人的视角里只留下一个发丝柔软的毛茸茸头顶。
琴酒:……
感觉到手心里微痒的触感,以及呼吸产生的热气,琴酒意外地产生了格外宽和的耐心,站在原地观察着少年的动作,任由对方牵着自己的手摸索试探。
少年无法区别何为硝烟,只是将其当成为来人气息的一部分,或许还在猜测到底是什么令来人的味道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好像终于分辨出来这气味似曾相识,因此卸下了防备,抬头用空洞的眼睛看向来人,手指顺着男人的手腕向上摸索,想要知道对方的全貌。
琴酒当然不可能像富有爱心的父母一样让少年去摸自己的脸部,于是不容置疑地挡掉少年的手。
无意中一缕冰凉的发丝从少年指缝里划过,给少年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男人草草在少年头顶揉了两下,算是完成了今天的指标,便用手帕擦了擦手指,然后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这之后的每一天都会重复这一日的流程,到后来少年不再对来人具有强烈的攻击性,琴酒也逐渐适应了这种缔结纽带的特殊方式,不至于像第一天一样烦躁地甩手就走。
“不、要、走……”终于有一天,少年开口说话了。
然而他的声音沙哑粗粝,音调有些怪异,是长久没有开口之后,又无法听到自己回音的结果。
他摸索着伸手抓住一缕光滑微凉的长发,当初咬人时显得格外森然的眼睛此时睁得圆圆的,带着几乎溢出来的、眼睛主人没有发觉的依赖。
这是在这地下牢笼里漫长囚禁的时间中,第一个会温柔触碰他的人。
也是在这过去十五年中,第一个会爱抚他的人。无关任何企图,没有肮脏的触感和力道,只是单纯地带来一点干燥的热度,于是便给他的黑夜里点起一丛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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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么说了?”都路久司正在看实验报告,闻言抬起头来,眉眼带着意料之中的笑意,“知道了,那你三天后就可以把人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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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醒来时,视觉和听觉久违地涌入大脑,纷杂冗余的海量信息让长期生活在寂静而黑暗的世界里的少年从病床上跃下,试图拔掉手臂上的静脉留置针,被赶来的研究员制止动作,最后还是帮他把针头拔了出来,防止他误伤自己。
温柔的女研究员放轻声音跟他解释了很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才把少年安抚下来,阻止他进一步发狂。然后又给他拿来换洗的病服,告诉他可以自行使用病房中配套的浴室。
等琴酒进来时,见到的便是少年焦虑而警戒地蜷缩在床头,黑色的头发及肩长,几缕凌乱地盖在脸颊上,露出一双机警又锐利的眼,带着一点被苦难生活磨砺出的狼性,随着他走近变得更凶狠。
想到昨天这少年如何像个雏崽懵懵懂懂地蹭自己手心,今天又色厉内荏地试图威吓自己,琴酒不由联想到黑色毛发的小狼崽子。按都路久司所说的,琴酒不容置疑地将手放在了试图后倾躲避的少年头顶,回忆着昨天的姿势和力道又轻轻抚摸了两下,让少年愕然顿住。
他抬眼望向来人,眼眸里的警惕消失,迟疑地偏头感受了一下,声音沙哑古怪地缓慢道:“是、你……?”
琴酒低头凝视他,抚摸头发的手顺势滑落到下巴,把脸抬起来端详了一下,才收回手道:“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少年任由他动作,并未反抗或是躲避,神情在冷淡里有点倔强:“记、得……怎么?”
“你的伤已经好了,今后有什么打算。”男人站在他床边,话语却没有多少询问的语气,然而十五岁的少年却无法分辨背后的深意,自然而然地顺着对方的问题思考起来。
片刻后,少年垂下眼,抿唇道:“没什么打算。”
琴酒的声音低沉而冷静:“那你之后就跟着我吧,我会给你食物和住所。”
少年闻言抬头凝视眼前的男人,目光里带着警惕和怀疑,沙哑道:“我有什么……价值?”
年轻的男孩自幼在福利院长大,不知何时起被福利院的小孩们称为“杀人犯的孩子”,因为身处偏僻的乡下,人口规模不大,流言很容易传开,所以这个称呼伴随他度过了小学和初中。而在日本社会里,他毋庸置疑地会一直面对同龄人的霸凌。少年性情孤僻,没有任何朋友,对待霸凌他的人都会打回去,然而这也更加重了同龄人对他的错误印象。于是到了后来他就不怎么上学了,替一些街头混混打架挣口饭吃,只是大考都会回学校考试,竟然每次也都能拿到不错的排名。
日本公立学校的老师性格懦弱,因为害怕被家长投诉到pte,所以很少插手校园霸凌的事情,再加上少年背上的声名在当地广为人知,甚至许多老师对他也不假辞色。
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东京,就是初中毕业之后结束了义务教育,用积攒的钱购买了新干线的车票,大约是打算离开原来的环境寻找新的生活。
结果阴差阳错地落到了这个下场。
影山步的话语令琴酒感到有趣,这少年在得到了一直以来渴求的机会之后,首先问的却是自己能交换的价值,其直指本质的敏锐视野几乎不像是生平描述里那个社会化程度低的孤僻少年。
“你应该知道你身上接受了一种新药,而你很幸运地获得了与众不同的能力,”男人没有隐瞒任何消息,直截了当道,“正好我在找人帮我做事。”
少年到底还是涉世不深,闻言疑虑渐渐散去:“什么能力?”
“你受伤之后恢复的速度非常快,快到只要当时不死,你就能活着。”琴酒从兜里掏出烟盒,叼了一根烟在唇上,却因为考虑到地下病房而忍住没有点火,“但我不会把你当作消耗品,我要的是好用的工具。你会接受优质的教育和训练,待遇也比你从前的生活好得多。”
少年沉默了。
男人也没有催促他,只是低头打量着他的神情变化,静静站在边上等,最后听到了不出意外的回答:“……我明白了。我会做好的。”
“很好。”男人赞许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却没有什么情绪,“我明天再来看你。”
少年漆黑的双瞳微微眯起,不自觉地露出了放松的神情。
出了病房门,打火机在琴酒指间开盖又关上,跳动的火苗在半空中明灭。他咬了咬烟嘴,将演戏过后心里微弱的复杂情绪散尽。
一切都不出都路久司所料,按照这个家伙给的剧本走下去,少年便如同主动走到舞台上的提线木偶一样乖觉。而琴酒则对都路久司的忌惮更深了一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对方的高明手段阴上一把,又或者从开始到现在的相处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毕竟玩弄人心的大师只会让别人看到想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