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今天的自己一定是被气昏头了。

男人笑盈盈地低头看过来,黑眸中映着流离彩灯,他的眼神本来看似柔和却疏远冷淡,此刻竟莫名有几分错觉般的温柔。

“想去哪里呢?”

“我要回桃源峰,劳烦师兄送我一程。”

苏旭侧头看着他,忽地莞尔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貌明艳,这一展颜如同千万蕃盛花朵破土而出,湖上结魂灯的光芒仿佛都随之黯淡。

“我还未曾被谁如此玩弄过,无论他有何居心,是单纯耍我还是有什么‘为你好’的理由,如今我不爽了,就要还回去。”

百里葳也流露出几分好奇,“那是什么呢?”

红裙少女狡黠一笑,倏然踮起脚凑近过来,温热的吐息在耳畔晕染。

“……”

苏旭后退一步,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传音。

再说,这里根本没有其他人,何必要耳语!

好在对方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甚至还微笑起来,似乎颇为赞许的样子。

“其实我也并非没考虑过离开宗门,只是暂时没有头绪,若他火了,我就不回来了,再想办法和师兄你换个地方相约。”

苏旭压下心里泛起的异样情绪,得意地道:“不过他九成只会吃这哑巴亏,这样一来,定教他知道,乌鸦的本性未必嗜血残忍,睚眦必报却一定是有的。”

……

另一边,韩曜离开了静心殿。

他刚一踏出殿门,发现几位同门前辈都在外面等着。

众人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又看向大殿里,转了一圈后,才回到他脸上。

“大师姐呢?”

白晓有些不客气地问道。

韩曜实话实说:“她传送走了。”

至于去到哪里就不清楚了。

他本来也不知道苏旭是直接传到山下还是什么地方,更别说这法术九成九还失败了。

另外几人顿时愕然,他们本来有些不信,可是静心殿里已经空空荡荡,也没人能再感受到苏旭的灵压。

“放心,她没有在静心殿里留下半截身体。”

韩曜不太确定地道,“师尊说所谓惩罚大概只是移错了地方,无论如何,以她的本事,都无大碍。”

他能感受到这些人对他都并无善意,缘故多半与苏旭有关。

当然,上回他将其中三个人都打伤了――虽然他自己也并非毫发无损,但总归是他硬要掺和进去的。

“五师姐。”

他看向当时伤得最重的穆晴,“可否借一步说话?”

穆晴温婉地颔首,“九师弟可要与我同行?”

见对方似乎没懂,她又解释了一句,“师弟的御剑之术可修成了?”

韩曜这才懂了,他随意地点点头,“那是自然,不劳烦师姐带我飞了。”

旁边几人面面相觑,心想所谓御剑之术,并非你有了本命法器就能自行学会的。

穆晴却不多言,“九师弟先请。”

少年手指一动,蓝色剑芒横空浮现,转瞬间带着他冲天而起。

“……”

另外几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他当真契合了灵犀。”

“而且御剑之术,也算是大成了。”

穆晴向师兄弟们投去一个眼神,手背上剑纹倏然闪耀。

一道纤巧的银光在空中乍现。

那是一柄纤长凛冽的细剑,握柄处雕纹细腻,剑身淌着琅琅清光,宛若冬日皎月的流华。

紧接着,剑身暴涨数倍,直至足以容人站立。

她的身影腾空而起。

韩曜就在空中等着她,见她追上来,两人才一同飞向桃源峰。

幻彩流光掠过苍翠竹海,身侧风声如浪。

“九师弟学得很快。”

穆晴神情温和地说道,“我头回见到有人筑基不足十日就能御剑。”

事实上,就连他们这些天灵根,也是筑基后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完美掌握御剑,不会飞得歪歪斜斜,或是干脆一头栽下来。

因此受伤的修士也不在少数。

旁边的少年却稳稳地伫立在剑上,灵犀对他没有一丝抗拒之意,仿佛已契合多年。

――当真是所谓的有缘人吗?

她不动声色地想着。

韩曜琢磨着她的话,不由有些好奇地问:“苏旭呢?”

“大师姐不是剑修,我从未见她御剑。”

韩曜不禁看了一眼她的法器,“唯有用剑的人才是剑修么?”

穆晴温和地解释说,绝大部分剑修的法器都是剑,也有极少一部分人法器各种各样,但他们的修炼和战斗方式都和剑修等同,甚至可以使用剑诀――只是以其他兵刃来施展。

所以即便用了其他的法器,也可以称为剑修。

韩曜皱眉思索道:“真是奇怪,既然这只是一种修炼方式,用其他的法器也算在内,却为什么非要称为剑修呢?因为用剑的最多?”

“那是其一,”穆晴耐心地道:“剑被称为百兵之君,两边开刃,中正笔直,除却戳刺等动作,其余均是一刃向人,一刃向己,正所谓君子卑以自牧,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剑之内在,更符合我道门所求境界。”

韩曜听着听着就忽然想起在静心殿中的对话。

谢无涯提及多年前苏旭曾说她不喜欢剑,只因为这兵器锋芒毕露宁折不弯――

他若有所思地回想着当时的场景。

两人重新回到了桃源峰,落地不久后,竟然又下起了小雨。

细雨连绵不绝,四处泛着潮湿冷意,道路两侧的桃林逐渐淹没在蒙蒙雾气里,像是被水晕开的粉白色块。

“可惜,”少年有些讽刺地道:“所谓浩然之气,配义与道,要我说,大部分剑修都没有德行与剑相配。”

穆晴略有些诧异,旋即垂下视线,长睫覆住眸中涌动的情绪,只笑而不语。

韩曜转头看她。

这看似双十年华的女子眉黛青颦,脸容秀丽如画,气质温婉。

她在山间石阶上行走时不紧不慢,裙裾不曾扬起,腰间垂下的环佩不曾发出一丝响动。

韩曜想起自己旧年曾遥遥见过的乡绅家的小姐夫人。

那些衣裙精致、杏眼桃腮的女子,她们行不回头,语不掀唇,笑不露齿,姿态看似高贵却显得十分拘束。

村里镇中少年频频回顾,见她们风姿仪态,又自惭形秽不敢靠近。

穆晴的言谈举止看似随意,然而说话声调、走路姿态,步伐距离,都标准得如同尺塑,却又显得无比优雅自然,胜过那些人百倍。

只是此时此刻,韩曜却有些失望。

如果是苏旭在这里,必定会没好气地赞同自己的话,或者冷哼一声说你这家伙居然还读了孟子,不是不识字么。

或者,也可能冷笑说,师弟莫不是在寒碜我。

――假如她和穆晴一样同是剑修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些想她,或者说希望站在这里的不是穆晴。

“我能想出许多她讨厌我的理由,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亦或者全都有呢。”

穆晴摇头,“大师姐并不讨厌你。”

韩曜:“现在你倒是像她的师妹了。”

穆晴依然温温柔柔的,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被嘲讽了,“并非诳语,只是我与九师弟对‘讨厌’的定义不同罢了。”

韩曜不想和她争执,反正对方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询问五师姐,那日我与你对掌时,你灵力先是枯竭,紧接着又大增,废我整条右臂――那是如何做到的?”

穆晴自然不会说因为我是妖怪,我们平日里都藏着掖着,灵力比你想象得要多很多,不和你较真只是因为我们装孙子习惯了。

她微微一笑,“九师弟本是风水|雷三灵根,却能仿照大师姐的炙炎手,放出火系灵力,我可曾问过原因?”

韩曜哑然片刻,“这其中有些缘故,我本想告诉大师姐的。”

穆晴并不意外也不细究,只是疑道:“那你可曾告诉她?”

“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但我觉得她可能不会相信了,因为我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而且她生气的时候,我感到了杀意……那感觉莫名让我兴奋,不是说我真的因此快乐,而是一种奇怪的本能似的反应,若是她当真动手,我恐怕也会压抑不住。”

穆晴听得直皱眉,“所以你是否会故意惹她生气呢?”

“我不知道。”

他低声道,“我真的说不清,有时候在她面前,我总是会后悔自己说过的话,还自然而然想要顶撞她。”

穆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有些猜测,当着对方的面却不好讲出来,“师弟不必多想,大师姐其实十分宽容,许些小事不会往心里去。”

至于小事之外的事,那就不好说了。

韩曜苦笑一声,也领悟到这一层意思,“听说你是她带进桃源峰的,他们说你以前是个世家小姐。”

穆晴淡淡道:“我入宗门前早已出阁了。”

韩曜:“?”

穆晴:“……”

她想起大师姐曾说这家伙不通文墨,刚才见他随口讲了孟子中的语句,还有些奇怪,此刻倒是相信了。

“哦,你嫁人了。”

韩曜迟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你夫君也是修士?”

穆晴微微摇头,“他幼时曾被大妖重伤,伤口愈合,诅咒却消不掉,所以身子孱弱,但他是唯一的天灵根,因此阖族都供着他,他们家不惜花重金迎我过门,本就是要我诞下子嗣,只是没两年他就被二房的人毒死――也兴许是我害了他。”

灵根天赋优劣确实与父母有些关系,因此修真世家多有联姻。

“为什么是你害了他?”

旁边的少年眼神茫然,“不是被人毒死的?”

他倒是没再问那人为何会被毒杀,听上去无非是豪门大族争夺家产。

“二房里的太太,也就是先夫的弟媳产子后,测出是天灵根――”

他们早就看大房的病秧子不顺眼,得子后,很快查出穆晴的身份有异,才知道她竟然是个半妖,只觉得如有天助,顿时起了杀人嫁祸之心。

半妖只是一个身份,本不该再有其他的含义。

然而,当她在夫君灵堂上被揭露血统,顿时千夫所指,人人都认为妖族血腥残暴,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她是个妖怪,就定然是她谋杀了亲夫,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何其荒谬。

那时穆晴讽刺地想着,这世道果真令人寒心。

“你知道么,我母亲出身商贾巨富之家,自小养在深闺,生性纯善,年少时出行遭遇歹人,外祖父母相继身亡,唯独剩下她一个时,被路过的好心人相救,那人趁机与她相识,后来更是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海誓山盟,天真烂漫的少女就此倾了一颗芳心。”

那位好心人出自三流修真世家,家族有传承功法,却已经数代无人筑基,本已没落。

“母亲带着大笔钱财嫁了过去,那年轻的家主以千金购得灵药,果然筑基。”

穆晴平静地说道,“不久后,他就迎娶了表妹为平妻,那女人过门时已经临产。”

韩曜听得明白,知道那位家主和表妹恐怕早就暗通曲款,娶了五师姐的母亲,必然也只是为了钱财。

“母亲伤心不已,本想偷偷离开,却恰巧救了我生父,家主负她在先,她恨毒了他们一家,于是暗中拜堂,又生下了我,那时我父亲的伤好了些,我却被测出天灵根。”

家主狂喜不已,又生怕出事,干脆派了许多眼线,又谴人来教女儿礼仪技艺。

穆晴那时还是个小姑娘,有另一个名字,老师们严肃又苛刻,对她要求甚高,因此她每日都很忙。

偶尔有闲暇时,她从冷冷清清的院子里经过,四处草木颓败凋零,冬日里河水凝冰,枯枝漫天飞舞。

母亲坐在亭中抱着那只狸猫。

他花白的皮毛缠绕着褐色鱼骨斑纹,身后拖着两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整只猫在女人膝头窝成一个蓬松的毛团,懒洋洋地半闭着眼睛。

穆晴凑过去时,母亲正悉心地给他梳毛,一边梳一边小声说话,说些幼时的趣事。

有时还会说待他伤全然愈合,再不惧那些修士,就一同离开这里,去大荒也好,别处也罢。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伸手,谁料那只猫竟睁开了眼。

――琥珀绿的虹膜,黑竖的瞳仁,眼神竟有些错觉般的温柔。

狸猫抬起一只小小的爪子,按上了小女孩柔软的掌心。

“五师姐?”

韩曜的声音将她从记忆中唤回。

穆晴怔然惊醒,才发现自己沉默的时间太久了。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水,一时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家主表妹的孩子们都是双灵根,拜入了仙门,成了修士。”

他们拜在天机宗门下,虽然只是一个普通长老的徒弟,但那是堪比万仙宗的名门大派,宗主碧游仙尊早些年也晋入了大乘境,虽然比不得凌霄仙尊的盛名,却也是一脚迈入飞升门槛的大能半仙。

那两人晋入练气三重时归家探亲,趾高气扬地炫耀自己在宗门中的经历。

穆晴有意躲避他们,却被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