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草莓

他走到茶几边,将写了一页多的思想报告挪开,放上果盘,玻璃台面上沾了水渍。他用干净的手拿水果,一边听书房另一边的动静。

阮白见过几次严雪临工作时候的模样,实际上严雪临工作时间远远超过八小时工作制,可能超过十二小时,毕竟在车上的时候也不会闲下来,永远在看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复杂报表,认真而严肃,总是很专注。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对待属下的,是否也会和对待自己那么刻薄。

阮白很好奇。

严雪临似乎并不在意房间里多了一个人,他如同往常那样开会。阮白发现他和下属交谈的时候脾气不坏,当然也算不上好,即使对方有做错的事,也不会发火,而是会要求对方讲出一个解决方案。

如果等的太久,或者方案过于不合理,他会说算了,让下一个人继续。

但是他不说话,等着对面回答的时候很有压迫感。

阮白想了一会,觉得宁愿他对自己刻薄一点,也不想面对那样的严雪临。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看的太过明目张胆,阮白开始用别的行为掩饰自己的目的,但演着演着,就真的忘记严雪临那边的事了。他先尝了葡萄,很甜,又尝了蜜柚,最初的几口是酸涩的,但很好吃。

满足阮白好奇心后的严雪临的吸引力似乎还没有甜的水果来的大。

严雪临开着很无聊的视频会议,里面报告的都是些老调重弹的事,因为不重要,人员也不齐全,才会在这种情况下开。

开始的时候,严雪临能感觉到有人的目光在偷偷注视着自己,但没过多久,目光就消失了,空气里弥漫着水果的甜味,以及很轻的、不会被话筒收音的咀嚼声。

过了一会,又多了笔尖与纸轻轻的摩擦声。

严雪临偏过头,看到不远处的阮白。

他穿了一件白色线衫,略长的头发垂在肩头,显得脖颈很白。脸是侧着的,眉头紧蹙,像是思考什么很严肃的重要事务,实际上是严雪临二十分钟就可以写完的思想报告。他的左手拿着一颗草莓,草莓的颜色比那块腕表上的红宝石还要漂亮。

阮白就这么停顿了一会,似乎写了几个字,然后将草莓往嘴里塞去,咬了小半口。草莓的汁水是很饱满的甜,顺着阮白细长的手指慢慢滑落,将他雪白的皮肤洇成淡粉色。

看起来很纯真。

严雪临看了一眼,移开目光,但空气里满是草莓的甜味,让不嗜甜的严雪临难以忍受。他抬起头,叫阮白的名字,尝试用听起来很正常的理由劝他:“阮也,你这么吃东西不怕弄脏写完的思想报告吗?”

阮白意识到严雪临忽然同自己说话,以为严雪临开完会,又要挑自己的刺,“哦”了一声,又说:“不会的,我很小心。”

实际上严雪临没有关闭麦克风,他说的话让这场会议所有其他窗口的人都愣住了。

因为严雪临开会的时候身边从没有出现过其他无关的人,更因为他叫那个人的名字。

——阮也。

能参加这场视频会议的都是高层管理,虽然里面没有任何一个人姓阮,但对于过往的事,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不会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严雪临同阮白结婚后不久,拥有阮家最多股份、最大权利的阮白就死了,也没有别的近亲,严雪临顺理成章地继承了阮家。可能也没有很顺利,其余姓阮的人肯定也有不那么服气的,但结果是这样的,严雪临掌管了阮家,他对阮家剩下的人不算差,分红与家族基金多到用不完,但也没有很好,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姓阮的人身处高位。有人猜测是严雪临担心阮家的人夺权,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事。在春城,没人能动严雪临。现在的阮氏,与十年前的阮氏也大不相同了。

阮也是这十年间唯一出现在严雪临身边的阮家人。

严雪临暂停会议,关掉麦克风,他像是很难理解阮也的行为,也不能再继续容忍下去。

于是,他提出一个更容易做到的建议:“不能吃快一点吗?”

阮白不知道严雪临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针对草莓,只好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不能。草莓不太好吃,是过季的水果。”

所以吃的格外艰难缓慢,不能当作享受,连消遣都算不上。

严雪临问:“那你为什么要吃?”

阮白将剩下的半颗草莓全都吃掉了,用纸巾擦掉手上沾着的汁水,才回答那个问题:“因为看起来很好看,就觉得很好吃。”

他没有等严雪临提出新的问题,已经学会了提前回答:“送到这里来的草莓是最好的,可是在没吃之前,任何人也不能确定一颗草莓的甜度和口感。”

即使是严雪临,也不能要求供应商在九月必须提供甜度百分百的草莓,让阮白像吃葡萄、蜜柚,那些当季水果一样快。

不甜的草莓是意料之中的事,阮白的吃草莓的方式也合乎常理,在阮白的这套逻辑里,没有人能说服他,连严雪临也不能。

最后,阮白站起身,他看着严雪临,缓慢地眨了下眼,反问道:“而且,不是你说必须要吃完的?”

他说这句话时看起来很天真,理由充分,无可辩驳。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打败严雪临,值得庆贺。

严雪临想让他别吃了,或者去外面吃,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阮白吃了一整晚的草莓,明明说不甜,味道却弥漫整个房间,经久不散。

严雪临有一瞬间的后悔,可能是后悔没有在那通电话里就戳穿阮也的谎言,也可能是为什么会通过那个好友申请。

但后悔是没有意义的。

阮也看起来好像真的只是在恶作剧,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唯一想做的就是在严雪临安排得当、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添乱。

如果不给他一点教训,似乎还会持续发展下去。

在阮白终于写完剩余的七百字后,严雪临似乎也处理完了工作。

现在是半夜十一点半,月亮被乌云半掩着。

严雪临将电脑屏幕按下,屏幕骤然熄灭,他对阮白说:“明天你六点半起床,和我一起去公司。”

阮白呆了呆:“什么?”

严雪临走到他身前三步的地方,慢条斯理道:“不是你自己说的,要监督你写完思想报告?”

阮白“啊”了一声,暂且不论要不要去工作写作业,为什么要六点半起床?严雪临每天八点才会出发去公司。

严雪临回答他:“辅导员说你身体太弱,要我监督你锻炼,所以要提前起床跑步。”

阮白没想到这位小说男主角竟然这么会说谎,假话讲得比谁都要真,说的很笃定似的。而普通人民群众大概都会赞成体弱的学生早起跑步,更何况严又元还是关爱学生、热情负责的老师人设。

严雪临又添了一句:“你可以自己去问。”

怎么问,问自己吗?

阮白仿佛看到自己挖了个坑,本来是想让严雪临跌一跤,结果自己不小心掉了进去,严雪临在上头用土把坑给填了。

他,他只是找乐子,而不是要找苦头吃,不想早起,不想真的从早写到晚思想报告,也不想跑步。

阮白试图改变眼前这人的铁石心肠:“可以不跑吗?辅导员又看不到。”

严雪临看着他,难得温和地笑了笑:“你说呢?”

阮白:“……”

他之前表现得那么听那位辅导员的话,现在又忽然反悔……

阮白没再继续想下去,他说服自己,这么一点点困难,还是可以克服的。

第二天清晨,凯瑟琳叫了阮白三次,终于让他在七点钟醒过来,装模作样地在跑步机上爬了半个小时,差点心跳过快而死,下来后奄奄一息,只想躺平。结果连沙发都没坐到一分钟,就被严雪临拎上车,去往公司了。

从阮宅到严雪临的办公室,阮白一路上都很累,意识不太清醒。跟着严雪临和江瞩走进公司的时候,似乎有人对他的身份很好奇,但也没人敢在严雪临面前多问。电梯是专属的,不会听到那些风言风语,阮白只当不知道。严雪临的办公室和书房不太一样,不仅尺寸很大,装修也很完备,里面有一个隔间,似乎是用于休息的。严雪临没收了阮白的手机,把他关在里面写思想报告。

阮白从来没想过会被这么对待,看起来很委屈,此时此刻不是装的,而是真的有点可怜:“三叔,也用不着这么严厉吧,我又不是小学生,会不努力学习偷玩手机。”

严雪临点了下头,将手机收在抽屉里:“等写完还你。”

阮白想用“严又元”的身份教育严雪临不要对小孩那么严厉的梦想破灭了。

休息室是用玻璃墙隔开的,上面挂着两层帘子,外面的那层是遮光材料的黑色帘子,里面的那层很薄,只能说是聊胜于无,即使拉上,依旧可以将严雪临工作时的神态看的一清二楚。

也没什么好看的。

阮白很有骨气地拉上双层帘子,拿出纸笔,开始三天前的日期。可能真的是很无聊,思想报告的进程比昨天写的要快得多。

写到一半,又拉开外面那层帘子,阮白看到严雪临在专心工作,看也没看这边一眼。

没有找到乐子,反而被囚禁起来写作业,这样的日子似乎还要过很多天。

阮白有点绝望。

终于写完一篇,阮白的意识变得模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他睡的不是很熟,又做了梦。结果竟然连梦里也在写思想报告,而且写的非常认真,每日都准时上交。因为大学管理严格,他似乎很不希望老师说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通知到他的联系家长那里。

因为他的联系人很忙,他不想让那个人被打扰,也不想他安心自己过得有任何不好。

那个人是谁呢?梦里也没有他的名字。

反正是个噩梦,里面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这几日被思想报告折磨的投影,不需要当真。

就在阮白还在噩梦中沉浮之时,似乎有人推开门,那人叫严雪临的名字,语气有点亲密,与以往听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严雪临叫他宋嘉。

阮白没有熟睡,但也没有醒,身体像是被人压住,意识不太清醒,但能隐约听到现实中的对话。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算大,开始的熟稔褪去,接下来是一些阮白意识清醒时可能都不能理解的对话,与工作有关,涉及到一些隐秘的行业,横跨国内国外。

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的阮白是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的,他依旧很困倦,没有睁开眼的打算,却听到那个叫宋嘉的人靠近了一些:“严雪临,一个月没见,你竟然在办公室藏人!”

严雪临的声音很冷淡:“别乱说。”

又过了一会,那个陌生的声音更靠近了,他“咦”了一声,似乎难以置信:“你真的把那个小孩接来了?”

严雪临说:“怎么了?”

那人的语调变了,不再像开始时那么轻松,阮白意识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色,看的很认真,又叹了口气:“我以为你……算了,他怎么样?看起来很符合你的心意,连公司都带他来了。”

即使在睡梦中,阮白的心跳都会莫名的因为这个问题而加快。

他想知道严雪临会怎么回答。

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后,总之是很漫长的等待过后,他听到严雪临平静地说:“我讨厌他。”

曾经答应过那个人会收养阮也,结果没有养。但在过去的十年,严雪临有派人照顾没人管的阮也。学校是严雪临选的,班主任是严雪临挑的,寻了个机会让不谙世事的阮也对那所学校产生向往之情也很容易。上初中的时候,欺负过阮也的校霸在下一周就被转学,甚至连治疗抑郁症的心理医生广告都是严雪临让人发给阮也的,否则阮也大概连成年都撑不到。

除了没有被人爱着,阮也得到了很好的保护。

但也只是这样了。一个季度一次,记录阮也成长的报告严雪临都懒得看,因为阮也长得真的和那个人有点像。

在人群中,严雪临永远会第一个寻找那个人的身影。即使他已经死了十年,这个习惯都没办法改变。

理智告诉严雪临,忘记会更好,会好很多,身边的每个人都这么认为,可严雪临不想忘记,没办法忘记,他只是不再提起。

因为死去的人已经死了,而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活着。

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人只有严雪临而已。

严雪临不是不愿意记起他,但看到别的人,特别是与他同辈,活得健康、生活美满幸福的阮家人,他都会产生很强烈的情绪波动。

为什么他们都活着,严雪临喜欢的那个却死了。

更何况阮也是他评价过,长得很像自己的小孩。如果要把阮也养在身边,严雪临的精神状态可能不会像现在这么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