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万字二更)

夜晚的宫道静谧安宁,几盏如豆纱灯悬挂廊下,随着轻柔晚风闪烁摇曳。

行至尽头拐角处,忽现一道人影被烛光拉长。江城雪不禁抬眸,便见长身玉立负手站在柱旁,那袭如水白衣在浓稠夜色下显得分外惹眼。

“子夜将近,云相没回府么?”她微怔上前。

槐花树下,淡黄色的花瓣落了男人满肩,可见其从含璋宫出来后便一直等在此处。

云雾敛转过身,没接她的话,比花色更淡的视线落在霓裳华贵的女子身上。

凝视良晌,直到江城雪又唤了他一声云相,才凉凉开口:“金明池的酒量我曾见识过,千杯不醉。”

江城雪心头咯噔一声。

……云雾敛怀疑她了。

金明池不可能喝醉,因此也不存在酒后乱情的可能性。且金明池为了江云锦空置后宅数年,甚至为避免麻烦,摄政王府的下人,尽是些男子或上了岁数的老妈子,没有一个姑娘。

昔日也有摸不准他喜好的官员奉承赠过绝色美人,结果不是没收,就是前手刚收下后手便给予银钱打发走人。

这些,时刻盯紧金明池举动的云雾敛一清二楚。所以他也清楚,金明池绝对不会和两个普通宫女牵扯上私情。

江城雪理顺他的逻辑,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露痕迹,像是听说了一桩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毫无反应地点头应承他的话:“王爷好酒量。”随之狐疑道:“云相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云雾敛不答,紧逼着追问:“明秋殿和含璋宫相隔甚远,公主为何会出现在中宫?又为何独自一人,没有带婢女或内侍出行?”

江城雪奇怪道:“诶?这个问题,我方才不是当着皇兄的面有说过吗?”

“臣想再听一遍。”云雾敛嗓音低沉,不容她拒绝。

“那好吧。”江城雪嘟了一下嘴,好似完全没意识到他的态度生硬,天真而单纯,“云相应当知道的,我虽然去了碧霄台赴宴,但宴上的膳食其实一口没吃,实在饿极了。”

“明秋殿今夜并未备膳,恰巧林婕妤宫里有现成的点心,我便过来了,就这么简单。”

“至于为何没让溪竺和霜棠跟着……”她倏尔咬了咬唇瓣,灵动眼眸转了两圈,流露出几点女儿家恰如其分的狡黠与娇羞,微微鼓着腮帮子不满嘀咕,“还不是因为她们非拿着我的身体说事,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出门。”

“可云相给的药那么好,怎么会有事。”江城雪毫无保留地信赖着云雾敛,左手微曲遮在唇角,将声音压低几个度,仿佛在告诉他什么不为人知的大秘密,“于是啊,我就想了个鬼点子支开她们,偷偷摸摸跑出来了。”

她说罢抬起杏眸,眼中映衬着点点星光,一闪一闪地跃动着,洋洋得意。

一段话听起来逻辑闭环,看起来也完美无瑕,饶使是断案无数的云雾敛也掘不出破绽。

但不知是不是经年勾心斗角,猜忌成性,云雾敛垂眸看着江城雪,目光愈渐犀利,试图从这幅娇俏的皮囊下剥出别的端倪。

……可惜,一无所获。

他沉默着徐徐点头,算是认可了这段说词。

江城雪打了个哈欠就准备告辞,云雾敛平静的口吻忽又在耳畔响起:“臣还有一个疑问。”

“大人但说无妨。”江城雪维持着好脾气。

云雾敛道:“金明池于席间笑说王府后宅缺位夫人主持中馈,那时,公主并不在碧霄台。”

江城雪心底生出几许不耐。这是还没完全打消怀疑,又拉扯出其余的旁枝末节来刨根问底。

宛如她是犯了十恶不赦大罪的囚徒,要将她今晚走了几步路,喝了几口水,呼气与吸气全都数出来才肯罢休。

她面上不以为意地笑着。

“今夜大宴,犒劳的将军和使臣都是护送姐姐北上西秦的功臣,我自然安排了宫人关注着。没曾想,先得到的会是这般消息。”

她起先依旧推心置腹地解释着,而越说到后来,声音越轻,语速越慢。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江城雪蓦地仰起头,瞳孔在刹那间放大。

她像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俏皮活泼和温柔笑意消失殆尽,悉数变成了眉间几道拧痕。

“……你怀疑我?”她嗓音微涩,兴许是出于本能的不相信,每说出一个字都犹豫、彷徨,尾音虚浮地扬起。

云雾敛望见她的眼中充斥满诧异,心里那点多疑竟神乎其技地在瞬间打消了。

想摇头否认说没有,可江城雪抢在他开口之前下了判词,铿锵有力。

“你怀疑我!”

她瞪大的眼睛突然泛起了水雾,由薄转浓,很快凝结成一滴泪珠,染红昳丽眼角。江城雪不断眨眼,又深深地吸气,似想把眼泪倒逼回去。

但终究没能忍住,纤长睫羽逐渐被泪水浸透,晶莹的清泪滚落面颊。

一滴紧接着一串,像洪水一朝冲开堤坝的禁锢,汹涌澎湃。

“公主……”云雾敛万没想到她居然哭了,不禁手足无措起来。

想抬手替她擦眼泪,却觉得举止不妥。想张嘴解释,又不知道哪些话才合适安慰。

向来雷厉风行的冷面丞相也有犯难的时候,他眼睁睁瞧见江城雪的眼泪越流越多,打湿了半张脸颊。烛光照下来,一道道清亮的泪痕径直撞进他眼底。

他心口无端揪紧,不自觉蹙了眉。

再开口,声音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和:“公主,别哭了,臣相信你便是。”

“相信?”江城雪流着眼泪嗤嗤冷笑一声,讥诮反问,“若无怀疑,何来相信?”

“可我不明白,丞相大人怀疑我什么?”

她鼻音浓重,嗓子也是闷闷的,说起话来有种撕心裂肺之感:“觉得我会自毁清誉,派人在御前宣扬我与王爷私通苟且?还是觉得我有本事,能将一人抵千军的摄政王带去含璋宫?”

云雾敛自然也清楚这两个假设不成立,但江城雪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她好似有满腹的委屈无处言说:“又或者,大人明知王爷酒量颇好、千杯不倒,却还以为我能把王爷灌醉?也明知王爷洁身自好、不近美色,却仍以为我能让他同时临幸两名侍婢?”

“抑或,在大人眼中,我不愿嫁王爷便会设局要他不痛快?”她声泪俱下,“我便是那般心狠手辣的女子?”

江城雪双眼已是通红,几次想伸手去拿袖中帕子,但都因手指颤栗没能成功。

平添烦闷,眼泪愈凶。

大抵委实气恼且委屈得狠了,她干脆抬起手臂,用价值连城的锦绣衣裳擦拭泪痕。她的动作乱无章法,泪渍带得胭脂浮了粉,被这么一抹,脸颊顿时被弄花了。

好不凄楚,惹人怜爱。

云雾敛垂放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胸腔似被某种奇异的酸涩填充、涨满。

他平素最厌烦的,便是姑娘家哭哭啼啼的样子。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至少江云锦从不会如此脆弱无能。

可这一刻,他很清楚,在他面前啜泣落泪的是江城雪而非江云锦。他也很确定,令他感受到心疼这种情绪的,是江城雪本身,而非那张和江云锦如出一辙的脸。

眼前姑娘就像被欺负极了的兔子,露出又尖又小的利齿,红着眼睛张牙舞爪,却并不会咬人。待兔子少女发泄完了,便以袖遮面,转身而跑。

但她曳地的裙摆实在太长了,压根走不快。没迈出两步就踩到了拖尾,险些将自己绊倒。

云雾敛迅速伸手扶住她:“公主小心。”

江城雪借助他的力气站稳,下一秒,重重拂开男人握着她上臂的手:“云相扶我做什么?”

她泪势小了许多,似哭疲倦了、哭不动了,也似彻底失望了、不愿再哭了,声音却比方才更喑哑:“左右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恶人,不如便让我摔在地上,你正好抓了我去审上一审。”

“或者干脆把我交给王爷,告诉他,今晚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我设计的。”

她哭诉着,眼睑骤然点上一丝微凉。

江城雪愣怔,垂眸看见一方纯白丝帕正轻轻拭去她的新泪,而帕子则捻在云雾敛指间。

只听男人如玉落繁花的嗓音传来:“臣不会抓您,臣向您道歉,行吗?”

“是臣过分多疑,遇到金明池的事总忍不住拿朝中党派之争那一套胡乱揣度,误会了公主,对公主不敬,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在他碰到江城雪的刹那,江城雪就不哭了,但云雾敛依然耐心地照顾着每一处泪痕,如润物春风,细腻温柔。

江城雪眉心微动。

云雾敛虽生得温润好相貌,可冷心冷情连褫夺性命都不眨一下眼的人何时低头道过歉,又何时这般伺候过人。

恐怕就算是昭华公主,也没有此等待遇。

但这才是开始,还远远不够。

江城雪忽然扭头,躲开云雾敛的丝帕。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眸光飘忽闪烁几下,不看他,而是落在地上。

云雾敛无奈叹了声气,但因眉目柔和倒显得像是染了几分宠溺:“公主还要臣做什么,才肯消气?”

江城雪眼睫扑朔,俨然有话要说,可临到嘴边又被她咽下,改口道:“明明是你向我道歉,怎么反过来问我该如何办,这是什么道理。”

云雾敛沉吟片刻:“公主下回来云府学棋,想要如何拿棋子都行,不必守不喜欢的规矩。”

闻言,江城雪杏眼亮了亮,像是情不自禁展颜。这下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和克制,甚至将微表情刻意放大,拿乔姿态竭力绷紧嘴角:“……就这?”

云雾敛目光落在她辛苦隐忍笑意的眉眼上,兔子变成了仓鼠,便知道她已经消气了:“凡是公主希望的,任何事都可以。”

江城雪立马道:“那我想去弘文馆听学。”

“好,臣会让大学士安排。”云雾敛点头。

“若我明日就想去呢?”江城雪试探补充。

云雾敛道:“臣现在便去学士府上叨唠。”

晏晏笑意迅速在少女脸庞上晕染开来,从眉梢泛到唇角,故作冷淡的防线顷刻撤除。她身后槐树正茂,星光正明,映得她梨花带雨初放晴的明媚笑意宛若枝头繁花,弥漫着夏夜熏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