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落时,记忆未凉

双生魂记 山海云夕 3465 字 2天前

七侠镇的秋天,是桂花蒸的时节。

空气里黏稠稠的甜香,混着氪气灯牌嗞嗞的声响,织成一张柔软的网,将同福客栈罩在里面。

黄昏的光线斜斜地穿过菱花格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像一阕失了词的曲牌。

阿楚坐在回廊下的美人靠上,看着天井里那棵老桂树。

金粟似的花,细碎碎的,落了一地。

她穿一件月白缎子的夹袍,滚着淡青的牙子,是去年这个时候做的,如今穿着,竟有些宽大了。

廊下的风铃叮叮咚咚的,是晏辰用废弃的零件串的,声音不算悦耳,倒像谁在幽幽地叹气。

佟湘玉在柜台后面点账,算盘珠子噼啪作响,脆生生的,带着点儿急躁。

她的脸色在暮色里显得有些黄,像旧了的宣纸。

“展堂,去看看后院的衣裳收了没有,露水要上来了。”

白展堂应了一声,身影一晃就不见了,他总是这样,来去像一阵风,不留痕迹。

龙傲天和祝无双在天井的另一头下棋。

黑白子落在楸木棋盘上,笃笃的,像更漏。

“将军。”祝无双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儿吴侬软语的尾音。

龙傲天没作声,只把手里攥着的那枚“车”转来转去,摩挲得润润的。

他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郭芙蓉在练一支新曲,咿咿呀呀的,不成调子。

吕秀才在一旁看书,是一本英文的诗集,纸页泛了黄,边角都卷了起来。

他不时抬头看看郭芙蓉,欲言又止的样子。

孩子们在楼上追逐,咚咚的脚步声,像擂着小鼓。

只有诗人是安静的。

他蜷在角落里一张藤椅上,膝上摊着本子,钢笔的尖儿在纸上游走,沙沙的,像春蚕在啃桑叶。

他在写一首关于秋天的长诗,写写停停,总也不满意。

全息投影系统开着,幽幽地浮在半空,那些流光溢彩的字句滑过去,像一尾尾锦鲤,美丽而空洞。

阿楚看着,心里空落落的。

晏辰已经三天没有下楼了。

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说是要做一项顶要紧的实验。

那实验室的门,终日紧闭着,像一只沉默的眼。

阿楚送去的饭食,总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门口,凉了,又换上热的。

她晓得他的脾气,拗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

只是这桂花香得这样浓,他竟也闻不见么?

天光一分一分地暗下去。

氪气灯牌“噗”地一声亮了,晕开两团昏黄的光,像哭红了的眼睛。

李大嘴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油光光的脸上带着笑。

“今儿个炖了冰糖肘子,小火煨着,香得很!”

没人应他。

只有诗人抬起头,鼻翼翕动了一下,像嗅着某种遥远的回忆。

“冰糖肘子……”他喃喃地,“我祖母最会做这个。”

他的声音很低,散在风里,听不真切。

阿楚站起身,月白的袍子窸窣作响。

她走到实验室门口,那扇门依旧紧闭着。

她抬起手,想敲门,却又放下。

指甲上淡粉的蔻丹,在昏暗的光线下,失了颜色。

最终,她只是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听着里面隐约的、仪器运转的嗡鸣。

那声音规律而冰冷,像另一个世界的心跳。

她忽然觉得有些冷,抱紧了双臂。

“阿楚姐姐,”傻妞不知什么时候飘了过来,手里捧着一盏热茶,“喝口茶暖暖。”

她的四川话糯糯的,带着甜意。

阿楚接过那雨过天青的瓷盏,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开。

“谢谢。”她说,声音有些哑。

铁蛋站在不远处,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浓重的影。

他看着傻妞,仿生皮肤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没说话,只是那么看着。

佟湘玉终于算完了账,合上账簿,长长地吁了口气。

“展堂,把灯都点上罢,暗沉沉的,闷得慌。”

白展堂的身影在客栈里穿梭,一盏一盏的灯亮起来。

光影交错,将人影拉得长长的,又短短的。

像一场皮影戏。

龙傲天终于放下了那枚棋子,认输了。

祝无双浅浅地笑着,开始收拾棋盘。

她的手指纤长,白得像玉,在黑白的棋子上拂过,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无双,”龙傲天忽然开口,塑料粤普里带着罕见的犹豫,“我……”

祝无双抬眼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像蓄着两汪秋水。

“点啊,师兄?”

龙傲天却摇了摇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有些话,说出来,就失了味道。

不如让它烂在肚子里,酿成酒,或者变成毒。

郭芙蓉不唱了,支着下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秀才,”她说,“你说,秋天为什么这样短呢?”

吕秀才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有些迷茫。

“Autumn is a second spring when every leaf is a flow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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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引用了一句诗,声音低沉而温柔。

郭芙蓉没听懂,但她喜欢他的声音。

像大提琴,醇醇的。

诗人还在写。

他的侧影在灯下显得很单薄,像纸剪的人儿。

笔尖划过纸张,留下蜿蜒的字句:

“秋天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时间的蚤。”

阿楚看见了,心里微微一刺。

她端着那盏已经凉透的茶,转身走上楼梯。

木制的楼梯,发出细微的呻吟,像不堪重负的骨骼。

她的房间在二楼尽头。

推开门,一股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窗子开着,晚风拂动着浅碧的纱帘,像谁的衣袂飘飘。

她没有点灯,径直走到窗前。

七侠镇的灯火,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散落的星辰,又像美人卸妆后残存的脂粉。

遥远而模糊。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晏辰,也是这样一个秋天。

他站在客栈的天井里,仰头看着那棵桂树,金屑似的花落了他一身。

他说,他在研究一种能留住花香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