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镇的秋天,是桂花蒸的时节。
空气里黏稠稠的甜香,混着氪气灯牌嗞嗞的声响,织成一张柔软的网,将同福客栈罩在里面。
黄昏的光线斜斜地穿过菱花格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像一阕失了词的曲牌。
阿楚坐在回廊下的美人靠上,看着天井里那棵老桂树。
金粟似的花,细碎碎的,落了一地。
她穿一件月白缎子的夹袍,滚着淡青的牙子,是去年这个时候做的,如今穿着,竟有些宽大了。
廊下的风铃叮叮咚咚的,是晏辰用废弃的零件串的,声音不算悦耳,倒像谁在幽幽地叹气。
佟湘玉在柜台后面点账,算盘珠子噼啪作响,脆生生的,带着点儿急躁。
她的脸色在暮色里显得有些黄,像旧了的宣纸。
“展堂,去看看后院的衣裳收了没有,露水要上来了。”
白展堂应了一声,身影一晃就不见了,他总是这样,来去像一阵风,不留痕迹。
龙傲天和祝无双在天井的另一头下棋。
黑白子落在楸木棋盘上,笃笃的,像更漏。
“将军。”祝无双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儿吴侬软语的尾音。
龙傲天没作声,只把手里攥着的那枚“车”转来转去,摩挲得润润的。
他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郭芙蓉在练一支新曲,咿咿呀呀的,不成调子。
吕秀才在一旁看书,是一本英文的诗集,纸页泛了黄,边角都卷了起来。
他不时抬头看看郭芙蓉,欲言又止的样子。
孩子们在楼上追逐,咚咚的脚步声,像擂着小鼓。
只有诗人是安静的。
他蜷在角落里一张藤椅上,膝上摊着本子,钢笔的尖儿在纸上游走,沙沙的,像春蚕在啃桑叶。
他在写一首关于秋天的长诗,写写停停,总也不满意。
全息投影系统开着,幽幽地浮在半空,那些流光溢彩的字句滑过去,像一尾尾锦鲤,美丽而空洞。
阿楚看着,心里空落落的。
晏辰已经三天没有下楼了。
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说是要做一项顶要紧的实验。
那实验室的门,终日紧闭着,像一只沉默的眼。
阿楚送去的饭食,总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门口,凉了,又换上热的。
她晓得他的脾气,拗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
只是这桂花香得这样浓,他竟也闻不见么?
天光一分一分地暗下去。
氪气灯牌“噗”地一声亮了,晕开两团昏黄的光,像哭红了的眼睛。
李大嘴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油光光的脸上带着笑。
“今儿个炖了冰糖肘子,小火煨着,香得很!”
没人应他。
只有诗人抬起头,鼻翼翕动了一下,像嗅着某种遥远的回忆。
“冰糖肘子……”他喃喃地,“我祖母最会做这个。”
他的声音很低,散在风里,听不真切。
阿楚站起身,月白的袍子窸窣作响。
她走到实验室门口,那扇门依旧紧闭着。
她抬起手,想敲门,却又放下。
指甲上淡粉的蔻丹,在昏暗的光线下,失了颜色。
最终,她只是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听着里面隐约的、仪器运转的嗡鸣。
那声音规律而冰冷,像另一个世界的心跳。
她忽然觉得有些冷,抱紧了双臂。
“阿楚姐姐,”傻妞不知什么时候飘了过来,手里捧着一盏热茶,“喝口茶暖暖。”
她的四川话糯糯的,带着甜意。
阿楚接过那雨过天青的瓷盏,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开。
“谢谢。”她说,声音有些哑。
铁蛋站在不远处,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浓重的影。
他看着傻妞,仿生皮肤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没说话,只是那么看着。
佟湘玉终于算完了账,合上账簿,长长地吁了口气。
“展堂,把灯都点上罢,暗沉沉的,闷得慌。”
白展堂的身影在客栈里穿梭,一盏一盏的灯亮起来。
光影交错,将人影拉得长长的,又短短的。
像一场皮影戏。
龙傲天终于放下了那枚棋子,认输了。
祝无双浅浅地笑着,开始收拾棋盘。
她的手指纤长,白得像玉,在黑白的棋子上拂过,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无双,”龙傲天忽然开口,塑料粤普里带着罕见的犹豫,“我……”
祝无双抬眼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像蓄着两汪秋水。
“点啊,师兄?”
龙傲天却摇了摇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有些话,说出来,就失了味道。
不如让它烂在肚子里,酿成酒,或者变成毒。
郭芙蓉不唱了,支着下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秀才,”她说,“你说,秋天为什么这样短呢?”
吕秀才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有些迷茫。
“Autumn is a second spring when every leaf is a flow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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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引用了一句诗,声音低沉而温柔。
郭芙蓉没听懂,但她喜欢他的声音。
像大提琴,醇醇的。
诗人还在写。
他的侧影在灯下显得很单薄,像纸剪的人儿。
笔尖划过纸张,留下蜿蜒的字句:
“秋天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时间的蚤。”
阿楚看见了,心里微微一刺。
她端着那盏已经凉透的茶,转身走上楼梯。
木制的楼梯,发出细微的呻吟,像不堪重负的骨骼。
她的房间在二楼尽头。
推开门,一股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窗子开着,晚风拂动着浅碧的纱帘,像谁的衣袂飘飘。
她没有点灯,径直走到窗前。
七侠镇的灯火,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散落的星辰,又像美人卸妆后残存的脂粉。
遥远而模糊。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晏辰,也是这样一个秋天。
他站在客栈的天井里,仰头看着那棵桂树,金屑似的花落了他一身。
他说,他在研究一种能留住花香的机器。